文 \ 沈從文
北京城十剎海前海南頭,煤灰土新墊就一片場坪,白日照着,有一圈沒事可做的閑人,皆為一件小小熱鬧粘合在那裡。
絲……
一個裂帛的聲音,這聲音又如一枚沖天小小爆仗,由地面騰起,五色紙作成翅膀的小玩具,便在一個螺旋形的鐵絲上,被賣玩具者打發上了天。于是這裡有各色各樣的臉子,皆向明藍作底的高空仰着。小玩具作飛機形制,上升與降落,同時還牽引了遠方的眼睛,因為它顔色那麼鮮明,有北京城玩具特性的鮮明。
小小飛機達到一定高度後,便俨然如降落傘盤旋而下,依然落在場中一角,可以重新拾起,且重新派它向上高升。或當發放時稍偏斜一點,它的歸宿處便改了地方,有時随風颺起挂在柳梢上,有時落在各種小攤白色幕頂上,有時又湊巧停頓在或一路人草帽上。
它是那麼輕,什麼人草帽上有了這小東西時,先是一點兒不明白,仍然揚長向在人叢中走去,于是一群頑皮小孩子,小狗般跟在身後嚷着笑着,直到這遊人把事弄明白,抓了頭上小東西摔去,小孩子方才争着搶奪,忘了這或一遊人,不再理會。
小飛機每次放送值大子兒三枚,任何好事的出了錢,皆可自己當場玩玩,親手打發這飛機“上天”,直到這飛機在“地面”失去為止。
從腰邊口袋中掏銅子人一多,時間不久,賣玩具人便笑咪咪的一面數錢一面走過望海樓喝茶聽戲去了,閑人粘合性一失,即刻也散了。場坪中便隻剩下些空蓮蓬,翠綠起襞的表皮,翻着白中微綠的軟瓤,還有棕色蓮子殼,綠色蓮子殼。
一個年紀已經過了六十的老人扛了一對大傀儡從後海走來,到了場坪,四下望人,似乎很明白這不是玩傀儡的地方,但莫可奈何的停頓下來。
這老頭子把傀儡坐在場中烈日下,一面拾着地面的蓮蓬,用手捏着,探試其中的虛實,一面輕輕的咳着,調理他那副嗓子。他既無小鑼,又無小鼓,除了那對臉兒一黑一白簡陋呆闆的傀儡以外,其餘什麼東西都沒有!看的人也沒有。
他把那雙發紅小眼睛四方瞟着,場坪地位既那麼不适宜,天氣又那麼熱,心裡明白,若無什麼花樣做出來,絕不能把遊海子的閑人牽引過來。老頭子便望着坐在坪裡傀儡中白臉的一個,親昵的低聲的打着招呼,也似乎正在用這種話安慰到他自己。
“王九,不要着急,慢慢的會有人來的,你瞧,這蓮蓬,不是大爺們的路數?咱們呆一會兒,就來玩個什麼給爺們看看,玩得好,還愁爺們不賞三枚五枚?玩得好,大爺們回家去還會同家中學生說:嗨,王九趙四摔跤多紮實,六月天大日頭下扭着蹩着摟着,還不出汗!(他又輕輕的說)可不是,你就從不出汗,天那麼熱,你不出汗也不累,好漢子!”
來了一個人,正在打量投水似的神氣,把花條子襯衣下角長長的拖着,作成北京城大學生特有的醜樣子,在臉上,也正同樣有一派老去民族特有的憔悴顔色。
老頭子瞥了這學生一眼,便微笑着,以為幫場的“福星”來了,全身作成年輕人靈便姿勢,把膀子向上向下搖着。
大學生正研究似的,站在那裡欣賞傀儡的面目,老頭子就重複自言自語的說話,親昵得如同家人父子應對。
“王九,我說,你瞧,大爺大姑娘不來,先生可來了。好,咱們動手,先生不會走的。你小心别讓趙四小子扔倒。先生幫咱們繃個場面,看你摔趙四這小子,先生準不走。”
于是他把傀儡扶起,整理傀儡身上那件破舊長衫,又從衣下取出兩隻假腿來,把它縛在自己褲帶上,一切弄妥當後,就把傀儡舉起,彎着腰,鑽進傀儡所穿衣服裡面去,用衣服罩好了自己,且把兩隻手套進假腿裡,改正了兩隻假腿的位置,開始獨自來在灰土坪裡扮演兩人毆打的樣子。
他用各樣方法,移動着傀儡的姿勢,跳着,蹿着,有時又用真腳去撈那雙用手套着的假腳,裝作掼跤盤腳的動作。他自己既不能看清楚頭上的傀儡,又不能看清楚場面上的觀衆,表演得卻極有生氣。
大學生憂郁的笑了,而且,遠遠的另一方,有人注意到了這邊空地上的情形,被這情形引起了好奇興味,第二個人跑來了。
再不久,第三個以至于第十三個皆跑來了。
閑人為了看傀儡毆鬥,聚集在四周的越來越多。
衆人嘻嘻的笑着,從衣角裡,老頭子依稀看得出場面上一圈觀衆的腿腳,他便替王九用真腳絆倒了趙四的假腳,傀儡與藏在衣下玩傀儡的,一齊頹然倒在灰土裡,場面上起了哄然的笑聲,玩意兒也就作了小小結束了。
老頭子慢慢的從一堆破舊衣服裡爬出來,露出一個白發蒼蒼滿是熱汗的頭顱,發紅的小臉上寫着疲倦的微笑,離開了傀儡後,就把傀儡重新扶起,自言自語的說着:“王九,好小子,你真幹。你瞧,我說大爺會來,大爺不全來了嗎?你玩得好,把趙四這小子扔倒了,大爺會大把子銅子兒撒來,回頭咱們就有窩窩頭啃了。瞧,你那臉,大姑娘樣兒。你累了嗎?怕熱嗎?(他一面說一面用衣角揩抹他自己的額角。)來,再來一趟,好勁頭,咱們趕明兒還上南京國術會打擂台,給北方掙個大面子!”
衆人又哄然大笑。
正當他第二次鑽進傀儡衣服底裡時,一個麻臉龐收地攤捐的巡警,從人背後擠進來。
巡警因為那種扮演古怪有趣,便不作聲,隻站在最前面看這種單人掼跤角力。然剛一轉折,彎着腰身的老頭子,卻從巡警足部一雙黑色厚皮靴上認識了觀衆之一的身份與地位,故玩了一會,隻裝作趙四力不能支,即刻又成一堆坍在地下了。
他趕忙把頭伸出,對巡警作一種谄媚的微笑,意思象在說“大爺您好,大爺您好”,一面解除兩手所套的假腿,一面輕輕的帶着幽默自諷的神氣,向傀儡說:“瞧,大爺真來了,黃褂兒,拿個小本子抽收四大枚浮攤捐,明知道咱們嚼大餅還沒辦法,他們是來看咱們摔跤的!天氣多熱!大爺們盡在這兒豎着,來,咱們等等再來。”
他記起地攤捐來了,他手邊還無一個大。
過一陣,他看看圍在四方的幫場人已不少,便四面作揖打拱說:“大爺們,大熱天委屈了各位。爺們身邊帶了銅子兒的,幫忙随手撒幾個,荷包空了的,幫忙呆一會兒,撐個場面。”
觀衆中有人丢一枚兩枚的,與其他袖手的,皆各站定原來位置不動,一個青年軍官,卻擲了一把銅子,皺着眉毛走開了。老頭子為拾取這一把散亂滿地的銅子,照例沿了場子走去,系在腰帶上那兩隻假腳,便很可笑的左右擺動着。
收捐巡警已把那黃紙條畫上了個記号,預備交給老頭子,他見着時,趕忙數了手中銅子四大枚,送給巡警。這巡警就口上輕輕說着“王九王九”,笑着走了。巡警走後老頭子把那捐條搓成一根撚子,夾在耳朵邊,向傀儡說:“四個大子不多,王九你說是不是?你不熱,不出汗!巡警各處跑,汗流得多啦!”說到這裡他似乎方想起自己頭上的大汗,便蹲下去拉王九衣角揩着,同時意思想引起衆人發笑,觀衆卻無人發笑。
這老頭子也同社會上某種人差不多,扮戲給别人看,連唱帶做,并不因為他做得特别好,就隻因為他在做,故多數人皆用希奇憐憫眼光瞧着。應出錢時,有錢的也照例不吝惜錢,但不管任何地方,隻要有了一件新鮮事情,這點粘合性就失去了,大家便會忘了這裡一切,各自跑開了。
柳樹蔭下賣蓮子小攤,有人中了暑,倒在攤邊暈去了,大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見有人跑向那方面去,也跟着跑去。隻一會兒,玩傀儡的場坪觀衆就走去了大半,少數人也似乎才查覺了頭上的烈日,陸續漸漸散去了。
帶着等待投水神氣的大學生,似乎也記起了自己應做的事情,不能盡在這烈日下捧場作呆二,沿着前海大路擠進遊人中不見了。
場中剩了七個人。
老頭子看看,微笑着,一句話不說,兩隻手互相捏了一會,又蹲下去把傀儡舉起,罩在自己的頭上,兩手套進假腿裡去,開始劇烈的搖着肩背,玩着業已玩過的那一套。古怪動作招來了四個人,但不久之間卻走去了五個人。等到另外一個地方真的毆打發生後,其餘的人便全都跑去了。
老頭子還依然玩着,依然常常故意把假腳舉起,作為其中一個全身均被舉起的姿勢,又把肩背極力傾斜向左向右,便仿佛傀儡相撲極烈。到後便依然在一種規矩中倒下,毫不苟且的倒下。自然的,王九又把趙四戰勝了。
等待他從那堆敝舊衣裡爬出時,場坪裡隻有一個查驗地攤捐的矮巡警笑咪咪的站在那裡。因為觀衆隻他一人,故顯得他身體特别大,樣子特别樂。
他走向巡警身邊去,彎了下腰,從耳朵邊抓取那根黃紙撚條,那東西卻不見了,就忙匆匆的去傀儡衣裡亂翻。到後從地下發現了那捐條,趕忙拿着遞給巡警。巡警不驗看捐條,卻望着系在那老頭子腰邊的兩隻假腿癡笑,搖搖頭走了。
他于是同傀儡一個樣子坐在地下,計數身邊的銅子,一面向白臉傀儡王九笑着,說着前後相同既在博取觀者大笑,又在自作嘲笑的笑話。他把話說得那麼親昵,那麼柔和。他不讓人知道他死去了的兒子就是王九,兒子的死,乃由于同趙四相拼,也不說明。他決不提這些事。他隻讓人眼見傀儡王九與傀儡趙四相毆相撲時,雖場面上王九常常不大順手,上風皆由趙四占去,但每次最後的勝利,總仍然歸那王九。
王九死了十年,老頭子在北京城圈子裡外表演王九打倒趙四也有了十年,那個真的趙四,則五年前在保定府早就害黃疸病死掉了。
廿二年九月三日于北平新窄而黴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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