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死人身上扒衣服下來,我開這一個店,得跑多少殡儀館啊!”
當談到人們對于古着最常見的一些看法時,穿着一身考究的50年代服飾和首飾的Eliza坐在自己的店裡無奈地說到。
從開始喜歡上古着到如今經營自己的小店,Eliza已經在古着圈子裡摸爬滾打了近十年。這些年來,她和很多古着愛好者一起見證了古着文化在北京的發展和變化,卻也始終躲不過帶着有色眼鏡的大衆對于古着的質疑。
在古着文化愛好者眼中,古着店裡的物件能看到時代的縮影:搖滾巨星貓王潇灑的大背頭和喇叭褲、讓奧黛麗赫本露出纖纖細腰的優雅傘裙、黛安娜王妃貴氣十足的套裝和禮帽以及馬龍白蘭度讓萬千少女傾倒的機車皮夾克……穿越成為過去某個年代人最簡單的方式,可能就是走進一家充滿了奶奶衣櫃裡的氣味的古着店,穿上他們曾經穿過的衣服。
但是在看熱鬧的外行心裡,讓他們更感興趣的,大概是新聞裡所寫的“數噸從海外運回的洋垃圾”以及“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衣服”,獵奇的字眼和略帶戲虐的描述,吊足了人們的胃口,“古着=垃圾”的印象根深蒂固。
在國内,古着文化還沒有真正發展成型。“屍體”、“病毒”、“過時”、“二手”……這是很多人關于古着下意識的印象。古着愛好者和玩家們還沒将自己鐘愛的寶貝展現出來,就被“古着衣服上帶着死人的病菌”“這種過時的東西太老土了”這樣的言論來了當頭一棒。
Eliza的店開在北京南下窪子胡同,胡同走出去就是繁華的鼓樓東大街,兩分鐘的路程就走到了遊人如織的南鑼鼓巷。鬧中取靜的小店迎來送往着各種各樣的客人,有愛好者慕名而來隻為挑選一件自己稱心的商品,而也有很多對古着并不了解的、充滿好奇心的遊客路過,推開這扇小小的店門,Eliza也難免會聽到一些刺耳的評價。
“有些人一進來當着你面就說,呦,這都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吧。”
遇到這種,Eliza已經懶得去刻意反駁,反而習慣了自黑:“我一般都會說是是是,這都是屍體身上扒下來的。但實際上呢,我得跑多少殡儀館才能辦成這事啊?”
大衆對于古着産品的擔心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可以被理解的。比起Vintage的起源地歐洲和亞洲古着文化先鋒日本,2010年前後才慢慢興起的中國的古着市場,在舊物回收、貨源處理以及産品分類方面确實存在很大的改善空間。
發達地區對于舊物的處理有一套自己的法則。以日本為例,對于日常生活用品、衣物的回收以及清理有着清晰的流程規範,衣物如何分類分揀、清潔處理,日本民衆早已駕輕就熟。
在國内,目前隻有上海實行了垃圾分類。
據媒體報道,2018年7月25日,浙江省永嘉警方通報了一起走私案,有人從韓國釜山走私300多噸舊衣服到永嘉,這批舊衣服沾滿穢物、臭不可聞,負責運貨的四名船員已被抓獲。據介紹,這些走私入境的廢舊服裝來源複雜,主要是從國外的垃圾場、廢品處理廠、醫院太平間等地搜集而來,不僅有明顯污漬,還可能攜帶病菌。
從古着文化進入國内以來,諸如此類的消息和報道從未間斷,很多人對古着形成了先入為主的印象。由于古着産品的差異化較大,行業内也一直沒有明确的定價标準,在淘寶上輸入古着關鍵詞,能找到超過100頁的結果,價格也從從幾十到上萬不等,加深了古着帶給大衆的困惑。人們一方面不清楚古着到底是什麼,另一方面又會在心裡将其與二手垃圾劃等号。
“一般來講,年頭超過20年以上的物件才達到Vintage的基本标準,否則隻能叫Second Hand(二手)。當然了,也不是所有Vintage都是被使用過的,全球每年隻有5%新生産的産品會被銷售,剩下的就會做回收處理,正規的古着來源還是庫存多一些吧。好的古着是帶有時代特色的産品,質量和款式都要過硬。那些29.9批發的當然貨源地就不能保證,很有可能就是我們常說的洋垃圾。” Eliza向我們解釋。
古着,在英文中被叫做“Vintage”,這股風潮最早從歐洲刮起來。法語中Vin有葡萄酒的含義,結合古着的内涵,頗有點舊瓶裝新酒,把老風潮變成新時尚的感覺。
衆所周知歐洲是全球奢侈品牌發展得最早最好的奇妙土地,這裡時裝文化充斥着舊時紳士貴族的老成和優雅,又帶着點被披頭士所染上的街頭與嬉皮。二戰後的歐洲,在虛無中成長起來的年輕人開始在傳統中尋找個性和自我.規模化、同質化商品被大量生産、快消産品的光速發展,使得不再獨特的歐洲開始懷念那個代表着高貴典雅的自己。歐洲的青年們将眼光投向了過去,量産不再吸引眼球,唯有古着可以讓人輕易夢回曾經的Golden Time,林林總總的Vintage門店承載着歐洲人的懷舊夢。
古着産品無論是服裝還是擺件,吸引人之處在于其反映出的時代特點。比如二戰時期的歐洲經濟蕭條,人們的服裝普遍比較簡樸,而上世紀50年代到60年,歐洲的娛樂行業發展迅猛,這一時期的服飾中可以看到很多蝴蝶結、墊肩、華麗的刺繡等誇張元素。
如今走在英法的街道上,也時不時能看到頭戴禮帽身穿暗花套裝和尖頭皮鞋的紳士以及套着複古傘裙和風衣的淑女,與背景裡有些年頭的建築搭配享用,仿佛置身電影場景,下一秒就要和報社記者喬偶遇了。
日本知名設計師山本耀司曾經贊賞歐洲年輕人能用從二手店裡買來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非常有型,肯定了歐洲古着風潮對日本流行文化的影響。
實際上中文的“古着”一詞來就是源于日文中的“ふるぎ”,意思是複古的穿着。在日本東京、大阪等城市街頭常常能看到含有“中古”兩字的招牌。
日本的古着文化發展到今天已經比較成熟,成為亞洲地區古着愛好者的聚集地。戰後的日本經濟高速發展,買買買成為日本國民的标配,全世界的奢侈品店都有日本人消費的身影。當時間來到了90年代,經濟泡沫來臨,人們紛紛開始轉手、變賣自己家裡囤的名牌,再去買一些便宜的二手貨,年輕人樂于追求特立獨行的生活方式,也受到歐洲Vintage生活方式的影響,古着文化開始興起。
很多國内古着店主也非常熱衷到日本淘貨。“日本的奢侈品古着在全世界範圍内是很便宜的,也有很多特色的店鋪。當然找起來也很費勁,加上日本打車特别貴,所以我每次去日本進貨都很辛苦。當然,運氣好的時候能買着不少好東西。”Eliza笑着說。
王法拉在北京人流衆多的三裡屯3.3大廈擁有一家經營古董首飾的店,店裡擺滿了她在世界各地搜集來的飾品。西方具有年代感的大而誇張的飾品和國内比較内斂素雅的首飾形成了極大的反差,審美偏西式的王法拉在古董首飾中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風格。
她更加看重的,是古董首飾背後折射出的時代意義。“古董首飾每一個時期的風格變化是非常明顯的,最早的喬治時期到拿破侖時期,拿破侖三世時期到維多利亞時期,到新裝置藝術時期,到到二戰,到七八十年代的摩登時代,可選性很多,風格也很包容。”說起古董首飾的風格,她很熟悉。
正是古着商品所反映的獨一無二的時代特征使得古着文化在全世界範圍内擁有了一大票愛好者。
古着文化進入中國以後到現在,始終沒有真正走入大衆的視野,但它小範圍地聚集了一群擁有共同愛好與審美觀的人。在北京,從早期的菲鴿複古市集,到如今隐藏在各個胡同小巷中風格各異的古着店,始終有一群人,把小衆的Vintage玩兒成了事業。
中國稍具規模的古着市場基本分布在北京、上海、深圳和香港。北京作為文化中心,古着文化在這裡的成型,附帶着獨特的老北京風味。
拿古着店聚集的鼓樓東大街為例,這裡充斥着紀念品店、寵物店和各式小吃店,渴望感受傳統氛圍的遊客和真正的胡同居民共享着這個充滿地域特色的區域。一些古着店主将店開在熱鬧的主街上,在鼓樓東大街走上十分鐘,大概能見到四五家古着商店,也有一些店主選擇把店開在了胡同裡。
處在北京二環的特殊地理位置,無論是繁華街道還是寂靜巷口,一眼望去,都能将四合院的屋頂和附近的小資咖啡店同時納入視覺範圍,文化的交融與碰撞一覽無遺。
鼓樓附近聚集了一些頗具特色的古着店鋪,Eliza的店就是其中之一。至于為什麼這樣選址,很多店主像Eliza一樣,也說不上具體原因:“我有很多玩古着的朋友都是菲鴿複古集市上認識的,後來大家開始從事這個行業。我選地址的時候,其實也是朋友推薦,恰好也有一些熟人在附近,大家交流起來很方便,就覺得挺好。”
真正的複古文化愛好者不會介意店鋪開在熱鬧的主街還是安靜的小巷,對他們來說,在店内慢慢地挑選,找到一件真正屬于自己的商品,是逛古着店最好的體驗。這些顧客對于古着的品質也會有自己的要求,有些人喜歡日系舊舊的工裝夾克,有些人偏愛歐式優雅大擺傘裙,有些人隻想找到一件上世紀80年代美産Over-size T-Shirt。
不開玩笑,複古文化愛好者的審美取向可能真的來自媽媽或者奶奶的衣櫃。“我從小就喜歡我媽年輕時候穿的那些衣服,各種蕾絲襯衫,連衣裙,我覺得太好看了。”在愛美的媽媽身邊,從小耳濡目染的Eliza大學開始就對古着産生了興趣。
國内市場發展不夠成熟,國民對古着的認知度也不夠全面,在某些方面,這給國内的古着從業者帶來了機遇與發展空間,但同時也出現了一些問題。市面上有了一些品質不太好或者對于業内來說叫“假古着”的商品。Eliza說:“每個行業都會有一些投機者,滿世界跑去找貨可以開一家店,淘寶二十塊錢買上千件也可以開店,咱倆都叫古着店,但是我們追求的東西是不一樣的。”
假古着的泛濫給想要認真傳播真正古着文化的愛好者們帶來了不少的困難,一方面國内大衆對于古着有着諸多的誤解與偏見,真正懂門道的消費者少之又少,另一方面“假古着”打着古着的旗号,經營着一些質量不過關的殘次品和洋垃圾,用低價不斷擠壓着古着的生存空間,令很多古着店主都覺得經營不易。真正喜歡古着的消費者,也要花上一些功夫去尋找真正的“寶藏商店”。
“衣服是表達态度的,我們看了太多量産,為什麼不能穿一件獨特的衣服呢?一件也許世界上隻有一件的衣服,你穿上卻非常合身,印花和剪裁都很美,這就是命中注定的感覺,大家都會喜歡這種感覺的。”Eliza說,“大家都覺得自己是普通人,又在心裡覺得自己并不普通,應該嘗試把内心的想法表達出來,追求複古,不如追求真古。”
在歐美日甚至香港,逛一家古着店就像逛其他店鋪一樣自然和随意。在以北京為代表的内地市場,卻出現了一些有趣的現象。很多古着店依舊在想辦法通過多種渠道為自己宣傳,包括把自己寫探店攻略,和最近大熱的視頻博主合作拍攝短片等等,也有一些有特色的店鋪,變成了網紅的拍照打卡勝地,出現在微博、小紅書等攤點攻略中,至于他們賣的商品是什麼,反而已經不重要了。
所以如今大衆對于古着的觀感形成了兩個較為極端、有些對立的局面。一方面,不少人對古着嗤之以鼻,認為古着是把别人扔掉的垃圾拿回來再利用;另一方面,逐漸有不少人開始以追逐小衆的心理去追逐古着,将古着消費捧上了高位,認為消費古着是自己高品位和高消費力的體現。這樣的局面似乎讓人有些眼熟,它也曾出現在發展早期的搖滾樂、民謠音樂等等領域,将其看得太低或者太高,都是是對一種文化形式的不同曲解。
“其實我在買古着的時候不會想太多,比如這産品到底經過了幾手的流轉。大部分時間我隻是想要找到一個好看的,适合我自己的産品。那對我來說,H&M或者古着店可能都能滿足我的需求,我都會去逛。但是當我在古着店看到一個自己喜歡的東西,而它背後恰好又有一個獨特的故事,對我來說購物體驗就是加成的。”剛從王法拉店裡走出來的27歲女孩兒小齊這樣描述自己消費古着時的心理感受。
王法拉對女性首飾的最初印象來自于歐洲電影和好萊塢電影,女性角色佩戴的飾品為自己的形象加成,而曾經女排運動員出國比賽的經曆,讓她接觸到了一些西方的古董首飾,逐漸進入了這個圈子。
在王法拉眼中,古着文化帶給每個人的感受是不一樣的,不該狹隘地去定義。古着的物件代表着一段不可複制的過去的時光和故事,它帶給人的獨特體驗就在于,每個人看到它想到的畫面是不一樣的,古着文化也是一種傳承。
“比如一個有些誇張的古董首飾,它可能是以前的女性在出席晚宴這樣的重要場合佩戴的,現在的消費者買了,也可能想在聚會的時候去佩戴,它其實就是一個美好的見證。”王法拉說。
王法拉在接觸古着之初,并沒有想到自己會把它當成一個生意,她說這件事其實更像她的愛好,一開始并沒有當作正經事去做,因為每一件商品都是自己精心挑選的,所以并不擔心賣不出去。“我是覺得,沒有關系,賣不出去,還是我自己的。”這樣的心态,使她如今開了店,也管自己的店叫做“攤兒”(王法拉的攤兒),顯得不那麼有距離感,更加親切可愛。
針對古着的品質,尤其是真假貨的問題,王法拉有自己的見解。她認為,越來越多國人喜歡上古着以後,市面上出現了很多仿品。“珠寶類的首飾大部分都是裡面是合金、銅和鎳,外面是鍍銀鍍金的。但是為什麼有些首飾戴幾天就變黑了,是因為它們的鍍金層不是很厚。但是好的古董首飾,鍍金層都是很厚的。而且真品的質感和光暈一看就會不一樣。不過這些光靠技巧也不能很好地分辨,主要還是靠時間去慢慢積累經驗。”
“其實也不用給古着太多附加值。裝飾品,衣服都是可替代的東西,這些東西都是幫助我們然自己高興的,不需要我們去為這些身外之物付出太多心血。它就是個玩意兒,喜歡就買咯。”王法拉說。
古着是不是真正熱起來了,這是一個問題,但可以肯定的是,古着文化在國内不再是一個讓人提之色變的東西,從北京鼓樓大街聚集的古着店越來越多的訪客中可以窺探一二。已經磨白的牛仔外套、色彩豔麗的條紋毛衣、墊肩毛呢西裝以及各色印花的連衣裙……這些出現在媽媽年輕時衣櫃中的商品,正在一些年輕人手中煥發新的活力。
然而面對層出不窮的洋垃圾醜聞,國内不成熟的回收與清洗産業鍊,以及沒有明确規定的定價,始終動搖着大衆對于古着産品的信心。古着玩家和賣家所期待的,古着文化的大衆向傳播之路還很漫長。
在北京依舊在營業的近百家古着店中,有些開在熱鬧繁華的景區,有些深居胡同轉角,其中必然有腦袋一熱進入行業賺錢的投機者,也有對古着文化有着獨到理解的愛好者,他們選擇了市場,同時也被市場大浪淘沙地選擇着。在殘酷的選擇過後,那些留下來的,是否會是真正熱愛古着文化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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