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就是從誤解開始的。”我不知在哪裡聽過這句。時過境遷,我竟也不記得它的具體出處了。
但它倒讓我想起了另一句話:“真理源自誤認。”此話倒有着切實的出處——它來自法國思想家拉康。初讀這句時,我不禁失笑,因為它幾乎就是在自我否定:倘若人必會誤解真理,那麼“真理源自誤認”這話本身,又該如何被正确地理解呢?
也許“正确”,本就是一個錯的概念。也許,曆史就是一場接一場的誤認。想想許多藝術史上的美名,不過是當時批評的産物:“巴洛克”一詞原指怪誕、扭曲的藝術創作,印象主義之“印象”,原指模棱兩可、脫離現實……
然而,如果“藝術從誤解開始”這話真的存在—并且是“正确”的—那古典音樂才該是它最雄辯的證明。迄今為止沒有任何藝術類别像它那樣,長久地被一個混淆的概念統攝。20世紀初,斯特拉文斯基的音樂古典嗎?德彪西或拉威爾的作品呢?17世紀的巴赫,又真的古典嗎?
《演奏之外》作者: 張昊辰,版本: 理想國|北京日報出版社 2022年7月
究竟什麼是古典?它是一種追求精緻、完美的理念,一種感性、智性的黃金比例,抑或一段回溯曆史的鄉愁情懷……今天,對古典一詞的固有印象,一如音樂自身給我們留下的那些久遠記憶,不僅困惑着大多數人,也困惑着音樂家們自己。因而與其繼續糾結于它的真義,我們不妨先跳出這個概念的陷阱——我願試着說:談古典音樂,先忘記“古典音樂”。
無須過多介紹:千百年來,音樂逐漸形成三分的局面:民俗音樂、藝術音樂、流行音樂。所謂民俗,即史上傳于民間的曲調、歌謠;藝術音樂則隸屬宮廷教會(當然,兩者在曆史中也相互汲取、相輔相成)。而後,在對“藝術”與“民俗”的吸收與簡化中,逐漸形成了我們今時所知的流行樂—它是在近代市場化、娛樂化的發展下(即在音樂成為一種“産業”後)出現的産物。以上,便是音樂曆史的三大支柱。
翻查任意一部專業詞典,你都會讀到:古典音樂的真正學名,就是“西方藝術音樂”。你也會讀到:作為一門高度形式化的音樂傳統,它有着複雜多端的曲式結構、和聲體系、複調對位……而較之流行與民俗音樂,它最顯著的不同,就在于其“書寫性”—它是一門必須被記錄在樂譜上的藝術。在此,或許有人會問:以“記譜”來界定古典音樂,果真準确?作為一種記錄的方式,它又如何能歸納西方音樂曆代風格的演變—難道沒有一種更為貼切的定義了?
确實沒有。相反,以記譜來界定,或許是唯一可能的方式。因為就是這一看似籠統的歸納,抓住了古典音樂萬千總象下的内核:它告訴我們,聽覺之外,聲音還存在着另一個維度—一個譜面的、聽不見的維度。
或曰:西方之外不也存在着記譜的曆史,如中國音樂中的減字譜、工尺譜等等?确也如此。但作為不斷複雜化、精确化的記錄形式,記譜隻在西方音樂的進程中才獲得了超越的地位:它不再僅僅是聲音的記錄,而是直接推動了創作本身。是譜面的存在,使音樂,一種時間性的藝術,獲得了空間的抽象;也是它賦予了作曲家在圖像世界中編織複雜形式的可能。好比航海家沒有地圖便不能把握地理的全貌,五線譜自身正如條條縱橫的經緯,而那些蝌蚪狀的音符,就像圖中星羅棋布的地名—“音符”,顧名思義,即作為符号的聲音。就是在這樣一個抽象的符号世界裡,作曲家才得以如小說家那樣,虛構出一段段迷人的聽覺叙事;得以如設計師一般,勾勒出一座座宏偉的聲響建築……
在此,恐怕沒有比貝多芬更具象征性的範例了。甚至可以說,沒有譜面的世界,就不會有貝多芬。在生命的最後期,他正是自己音樂的讀者,并且僅僅作為一個讀者:他聽不見,甚至,已無須再聽見聲音了。這位雙耳失聰的“音樂家”早已開始用更空間化、建築化的視角來組構樂思。“聾”的現實所觸及的,似乎正是古典音樂的核心……
位于北威斯特法倫州的貝多芬故居。
音樂,首先成為符号的解讀,其次才是聲音的呈現。當然,困境也就在這裡:面對一份份飽含複雜信息的文本,一位演奏者盡可分析、解讀此中的含義,但他果真能夠通過演奏,将自己所诠釋的訊息傳達至聽衆嗎? 譬如,面對一首巴洛克賦格曲,他該怎樣讓聽者清楚聽到每條聲部的獨立美?對一首勃拉姆斯或勳伯格的交響樂作品,指揮家又如何讓聽衆理解其中樂思的萬千變化,無不來自開篇的頭幾個音符—該如何呈現這“萬變不離其宗”的形式美?而當李斯特在他的《b小調鋼琴奏鳴曲》中,以四組不同的主題分别隐喻命運、抗争、魔鬼、上帝時,演奏者又該如何把這些主題所内含的文學性、哲思性的深意傳于聽者?
顯然,作為一門如此抽象的藝術,音樂文本中的許多含義,是無法被有效地付諸現實的。
在木心的《素履之往》中,有段題為“音樂主體”的随筆。他寫道:“一首曾經給予美妙印象的樂曲,總是超乎高手彈出的悅耳的聲音之上的—被人看得如此重要的演奏,多麼次要呀。”早先讀大學時,某位教授也曾告訴我:“唯一完美的演奏,就是樂譜自身。”從演奏者到愛樂者,想必已經習慣,乃至認同這樣的觀點。它們無不指向那個根深蒂固的理念:樂譜自身,就是“音樂的主體”。
但我們無法想象一段隻有手稿,卻從未被“聽見”的音樂。在過往的曆史中,演奏與創作,更不是相互獨立的存在:巴赫及其同代的巴洛克作曲家,幾乎從未在譜上标示對 呈現音樂至關重要的力度、速度、情緒等指示;連古典時期的莫紮特也往往在某些段落中隻标出關鍵的骨架音,将其餘“未完成”的音符交予演奏者的即興。在他們的時代,演奏介入創作,創作交予演奏,兩者處于共生的關系中。無須說,此“傳統”早已不在。但它提供的曆史訊息引人深思:“樂譜”究竟是成品,還是一段有待生成的過程?
一切成品都是閉合的。然而,“聲音”永遠敞開。依照貝多芬年代的演奏習慣,鋼琴上的長音和弦往往不做齊奏,而應做分解琶音。這在當今是不可想象的:貝多芬并未在譜上标示分解琶音的記号。可倘若在今時的鋼琴上那樣彈奏,效果又往往吊詭:現代鋼琴的聲響,早已不同于兩個世紀前古鋼琴的音效特質—樂器的變化,必導緻聲音的變化,而聲音的變化,必引向審美的變化。
而音樂的偉大,就在于其“主體”的不斷轉換又不斷缺失中:一切符号都有待實現,一切實現又都将帶來改變。音樂始于生成,也永遠處在生成中。這就是演奏的意義:它以自身的“不完美”,将文本的命運從沉寂中再次震響,将它逼入令自身驚顫的新生中。如此,作品一次次克服它自身的死亡。這是一個雙向的旅途:無數新生的瞬間,構成了我們對消逝之物的想象—對某種“完美”的想象。而“完美”自身呢?它隻蟄伏于我們經驗中的那些未知的角落。它不在樂譜上,而隻在聆聽的當刻,如同被一道猛然刺入的光照亮,勾起我們意識深處莫名的感觸——關乎音樂的,無關音樂的——而後又消失,沉入我們記憶的視野之下。在那些瞬間,聲音對我們來說是失落的 :僅留下一段想象的距離,将所有聽覺的終點無盡推延。音樂不僅與我們存在着這樣一段距離,且正是這段距離,保障了它自身。
對消逝之物的想象,才是“聆聽”的真相。在其兩端,曆史的文本、當下的發生,相互敞開着。“唯一完美的演奏,就是樂譜自身”?不——樂譜指向的,就是它自身的缺失。由此,演奏者才得以對每一個音做出迥然不同、又各自合理的诠釋。文本不會,也不能束縛來自演奏者的目光:恰巧相反,它打開了它們。
德國作曲家勃拉姆斯。
對于聽者,不也同樣如此嗎?當我們聽到在演奏中的某個錯音時,難道不也在想象着那個正确的音?當指揮在台上恣意揮舞時,我們不也在同時想象着那些視覺語言與聲音之間的關聯?而真正廣闊的想象,在閉目靜聽時—杜絕了表演者的視覺介入,杜絕了現場一切外在的因素,我們隻剩下了聲音的距離本身:想象每一個音指向的可能,想象一切聽不到的意義。那些時刻,每人心中都有一份自己的文本。它正是在聽覺之外向我們敞開。何謂音樂之“主體”?音樂自無言以對,而我們所能核對的,僅僅是那個距離中的“我”。一個聽不見的現場就這樣,延遲着我們對它的最終抵達:樂譜等待目光,目光期待聆聽,我們走向什麼,卻永遠身在途中。但也正因此,聲音的意義終歸不會被消費掉。因為我們企盼的,就是那“聽見”之外的“聽不見”。此間可有任何痕迹存留?自不待言,真相總在消逝中。留下的,唯聽者無上的想象—正因為你們,在樂譜之上,在那個聽不見的現場中,“真相”永恒地自由、自在。
本文經出版方理想國授權摘編自《演奏之外》中《想象的距離》一節。圖片由出版方提供。
原作者/張昊辰
摘編/張婷
導語校對/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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