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嚼月餅,沒有詩歌,這中秋節,不過也罷。多少年來,中國人已經習慣了沒有詩的日子,在世俗化的泥沼裡像泥鳅一般生活,人們似乎已經忘記了,中秋,是與詩歌最有緣份、最浪漫的中國節日。
中秋的浪漫源自于那一輪月的浪漫。在漫長蒙昧的荒古世界,天,是一個恐怖的存在,僅發光的天體而言,太陽威嚴如君父,星辰遼邈似遠戚,均難以親近,唯獨月亮,溫和清朗,恰如慈母,令人好感天生。嫦娥奔月、玉兔搗月、廣寒宮阙……月亮的神話也時時帶着女性的基因。就連古希臘的神話裡,月亮也是屬于女神,名曰阿蒂米斯(Artemis)。她是太陽神阿波羅的妹妹,美麗的化身。
月的浪漫是詩的源泉。試想一下,沒有月亮,華夏文學的星河将多麼暗淡,唐詩宋詞的魅力也會大打折扣。月,一出現在中國詩歌中,就顯得格外妩媚,請看《詩經·陳風·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這首迷離傷感的詩,是典型的望月懷人之作,卻被一些人非要說成有政治隐喻,如《毛詩序》就認為是諷刺陳國國君“好色”,這樣的牽強附會連理學老夫子朱熹都看不下去了,他在《詩集傳》裡一拳定音:“此亦男女相悅而相念之辭。”《月出》奠定了月作為相思物的基調,漢代無名氏的古詩《明月何皎皎》,就是以之為濫觞: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帏。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客行雖雲樂,不如早旋歸。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
千百年來,月已經成為詩人情感的載體,她的意蘊逐漸豐富:或優美、純潔、永恒,或凄涼、悲慘、離别,不同的審美意境,沉澱出中華詩歌最羅曼蒂克的意象。月在通訊不發達的年代,是迢迢千裡相隔,漫漫長夜相思的人們俱能共見的事物。中秋之月,更是一個全民相約,共同收看的黃金檔節目。它最深情的含義在于——你我此夕同看月,眼波心波借助一輪滿月相激相觸相映,雖遙隔海角天涯,卻似咫尺相對。這便是唐代張九齡的《望月懷遠》所生發的情愫: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還寝夢佳期。
“不堪盈手贈”使用了典故,出自晉代陸機的《拟明月何皎皎》(這也是一首思鄉懷人的月詩,可以看出與《月出》一脈相承的關系),該詩的名句就是“照之有餘輝,攬之不盈手”。不能将月光捧在手心贈送給你,暗含“我的思念你不會知道”的意思。唉,歌怎麼唱的?——都是月亮惹的禍!
而中秋一輪月,僅是交給蘇東坡就有無數話兒說不完。無需客套,中國寫中秋月最經典的詞,就是東坡的《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绮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别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
這首詩歌中的滿月,在華夏的詩歌穹廬之上輝光皎潔,無與倫比。詞前原有小序,曰:“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子由,即東坡的弟弟蘇轍,“三蘇”中最年青的那一位。東坡與子由可謂人間親兄弟的表率——他們不需要明算賬,不需要阋于牆,真的是情同手足,血濃于水。東坡填這首詞時,已與子由異地宦遊,分别近五載。這個中秋之夜,東坡與友人登上密州的超然台飲酒賞月。睹月思人,濃濃的兄弟之情在月色之下彌漫千秋。
第二年中秋,兄弟倆終于見了面,月色散發着桂子香,詩,自然少不了: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
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中秋月》曆來被認為是一首絕句,實際上它是調為《陽關曲》的詞,當時是可以唱的。詞人東坡在這個中秋之夜沒有寫長長的詞,是因為他的兄弟就在身邊,一起衣被月華。薄醉的兄弟倆一遍一遍合唱着這首《陽關曲》,因相聚而喜,因将離而悲,喜喜悲悲,那月兒隻怕也感動了吧!
到了下一年的中秋,兄弟倆又雲山遠隔,不能相會。這一夜,東坡一口氣寫了四首長詩,分别是《中秋月寄子由三首》與《中秋見月和子由》,這些詩寫得很長很美,限于篇幅,就不抄了,有興趣的,可以在中秋之夜找來讀讀,比光嚼月餅肯定更有意義。
李白與月的淵源也自不淺,有人統計,李白存世的近千首詩中,就有三百多首提到月,占了三分之一。“床前明月光”就不說了,“花間一壺酒”也不說了,且讀“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台鏡,飛在青雲端”這樣的詩句,新穎的比喻,爛漫的情懷,這不正是我們心目中那個才華橫溢而又胸無城府的李白嗎?再看《把酒問月》: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随。皎如飛鏡臨丹阙,綠煙滅盡清輝發。但見宵從海上來,甯知曉向雲間沒。白兔搗藥秋複春,嫦娥孤栖與誰鄰。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
“把酒問月”,這份飄逸浪漫的風神,太白之前誰有?連蘇東坡的《水調歌頭》也是他的模仿秀。此詩題下原有小注,曰:“故人賈淳令予問之。”這個月夜,太白醉了,老朋友賈醇也醉了。兩人肯定在吹與月亮有關的牛,杠上了。賈醇說:“有闆眼你就問一哈月亮試哈!”李白還真就放下酒杯問起來,從此人間便多了這首風情獨具的問月詩。注意動作!——太白是“停杯一問之”,東坡是“把酒問青天”,對于天上之月,誰更随性自然,視之如故友?谪仙人不是浪得虛名啊!其詩之所問,不一定是中秋月,但在中秋之夜來讀,詩不會虧待你。
其他詩人在中秋之夜當然也沒歇着,月夜懷人問月不是太白、東坡的專利。擁有萬千粉絲的納蘭性德也過中秋節,也懷人,也問月,其《琵琶仙·中秋》曰:
碧海年年,試問取、冰輪為誰圓缺。吹到一片秋香,清輝了如雪。愁中看、好天良夜,知道盡成悲咽。隻影而今,那堪重對,舊時明月。 花徑裡,戲捉迷藏,曾惹下蕭蕭井梧葉。記否輕纨小扇,又幾番涼熱。隻落得, 填膺百感,總茫茫、不關離别。一任紫玉無情,夜寒吹裂。
這公子哥兒情深則深矣,辭麗則麗矣,但這兒女情長終難于太白、東坡的渾厚大氣相提并論。
北宋張先的《燕歸梁》也令許多人感動過:
去歲中秋玩桂輪。河漢淨無雲。今年江上共瑤尊。都不是、去年人。 水精宮殿,琉璃台閣,紅翠兩行分。點唇機動秀眉颦。清影外、見微塵。
張先詞造語工巧,常能獲得文藝女青年的好感。此詞上阕以今年中秋與去歲中秋對比,觸動人心;下阕更細緻刻畫去年與佳人共度的情景。回憶起來,直教人惆怅萬分。張先是個情種,據傳還有搬梯子私會尼姑的雅事,這裡倒不合多說。
白居易的《八月十五日夜禁中獨直對月憶元九》可能會引起加班族的心靈共鳴:
銀台金阙夕沈沈,獨宿相思在翰林。
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裡外故人心。
渚宮東面煙波冷,浴殿西頭鐘漏深。
猶恐清光不同見,江陵卑濕足秋陰。
中秋節獨自一人加夜班,夠悲催的了,還無三倍工資。“元九”就是唐代詩人元稹,他與白居易的友情很深。如果說蘇轼和蘇轍是親兄弟“哥倆好”的典範,白居易和元稹就是非親兄弟而“哥倆好”的典範。此詩的頸聯常為人稱道,大概的意思,上聯寫我賞月,下聯寫你想我。李濟洲先生評曰:“以己之心,推友之心,友情之重,千裡同思,形諸筆端,有感人之力。”可謂知音。
辛棄疾寫過一首《滿江紅·中秋寄遠》:
快上西樓,怕天放、浮雲遮月。但喚取、玉纖橫笛,一聲吹裂。誰做冰壺浮世界,最憐玉斧修時節。問嫦娥、孤冷有愁無,應華發。 玉液滿,瓊杯滑。長袖起,清歌咽。歎十常八九,欲磨還缺。若得長圓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别。把從前、離恨總成歡,歸時說。
長子都說辛棄疾是豪放派,矮子就以為辛棄疾是嗷嗷叫的李雲龍,實際上辛棄疾詞多“妩媚”,不是一味叫嚣。他的特點就是,在豪放處卻有婉約語,在婉約處卻有豪放心。僅以此詞的結尾為例:“若得長圓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别。把從前、離恨總成歡,歸時說。”作者說,假如能夠回到你身邊,會将别時所生的幽恨,轉換成歡樂的感受向你訴說。這就是辛棄疾異于常人之處了:他雖有入骨癡情,卻不作小鮮肉含淚狀,而是化悲為喜,逗你開心。這份體貼,便是婉約中的豪放,是真的漢子。
不僅是離愁别恨,人在中秋,還容易生發一些人生的感慨,并借中秋的詩章抒發之。例如南宋方嶽的《中秋》:
黃塵茫茫行野馬,白發混混争蝸牛。
老心如水夜聲寂,明月不減山間秋。
方嶽屬于非著名詩人,他最有影響的詩句應該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他是“江西詩派”擁趸,喜歡用典,“工于琢镂”。這首《中秋》就用了不少典故。如首句就用了莊子《逍遙遊》中“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之典,意寓人生如塵埃,飄蕩幻滅;第二句也是莊子《雜篇·則陽》的典:“有國于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于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争地而戰,伏屍數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後反。”意寓為小利而争執不休。需要說明的是,“白發混混”,不是指“混混”變老了,而是指碌碌無為到老。目前正在掃黑除惡,所以替方嶽澄清一下。令人動心的是三四兩句:雖我心漸老,如水澄寂,但在明月清輝下,仍有淡淡的憂愁。
南宋詞人李曾伯的《一剪梅》,于感慨中欲振以豁達,也有一番心靈的糾纏:
人生能有幾中秋。人自多愁。月又何愁。老娥今夜為誰羞。雲意悠悠。雨意悠悠。 自憐蹤迹等萍浮。去歲荊州。今歲渝州。可人誰與共斯樓。歸去休休。睡去休休。
上阕勸人不要因中秋節而生愁,你愁了也沒用,嫦娥并不想看你愁,所以不見你——沒月亮。下阕以自己為例子,意思是說,看我東奔西走這麼可憐,也不在中秋搞得慘兮兮的,而是洗了睡。
說到中秋沒有月亮看,我記起在《向陽湖詩草》中讀到過的一首《中秋竟日風雨》:
鬥室送中秋,蕭晨在遠遊。
桐風搖暗碧,檐雨瀉驚流。
舊事團栾月,前程汗漫舟。
歸心一沾灑,休繞望京樓。
這首詩作于1973年,作者是著名學者舒蕪。其時,他正在湖北鹹甯的向陽湖“五七”幹校下放。詩中“舊事團栾月,前程汗漫舟”一聯,寫出了當時文化部下放幹部的心聲,成為一個時代的警句。
韓愈給人的印象總是正襟危坐,他的中秋節過得也不輕松,且看《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
纖雲四卷天無河,清風吹空月舒波。沙平水息聲影絕,一杯相屬君當歌。君歌聲酸辭且苦,不能聽終淚如雨。洞庭連天九疑高,蛟龍出沒猩鼯号。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下床畏蛇食畏藥,海氣濕蟄熏腥臊。昨者州前捶大鼓,嗣皇繼聖登夔臯。赦書一日行萬裡,罪從大辟皆除死。遷者追回流者還,滌瑕蕩垢清朝班。州家申名使家抑,坎轲隻得移荊蠻。判司卑官不堪說,未免捶楚塵埃間。同時輩流多上道,天路幽險難追攀。君歌且休聽我歌,我歌今與君殊科。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飲奈明何!
韓昌黎以文為詩,此首即是如此,從第五句開始,就是在中秋玲珑的月色下講張功曹的故事,有貶谪的痛苦,有遇赦的欣喜,有被冷落的失望。寫張功曹就是在寫自己啊!正是白居易所謂“同是天涯淪落人”。結尾一句“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飲奈明何”故作曠達,尤其耐人尋味。
過中秋也不總是凄凄慘慘切切的,畢竟良辰美景,有時還得開開心,玩玩月。如南宋楊萬裡就是“樂天派”,《中秋前一夕玩月》:
月拟來宵好,吾先今夕遭。
缯外半壁許,已複一輪高。
遷坐明相就,群飛影得逃。
望秋惟有此,徹夜敢辭勞。
耐不住中秋的腳步太慢,提前一天就開始“玩月”,這種沒心沒肺的猴急勁兒令人莞爾。怎麼“玩”?其實就是坐看明月而已,要是那時候有電影電視,楊誠齋隻怕也得追劇去,哪兒還顧得上看月亮啊!“望秋惟有此,徹夜敢辭勞”,是屬于古人的浪漫之舉。
唐代的襄陽老鄉皮日休被魯迅譽為“一塌糊塗的泥塘裡的光彩和鋒芒”,原以為也是一副道貌岸然的老學究樣兒,讀了他的《天竺寺八月十五日夜桂子》後,畫風大改,更喜歡他了:
玉顆珊珊下月輪,殿前拾得露華新。
至今不會天中事,應是嫦娥擲與人。
那桂花珊珊而落,月光映照之下潔白如玉珠。拾花在手,花猶帶露,更覺滋潤,想來當是嫦娥擲撒到人間來的。全詩空靈巧妙,甚至透出一股孩童的頑皮,是“玩月”詩中别具一格的佳什。
中秋佳節,詩人們在月華之下,吟詩作賦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宰相王安石也需要過節啊,且看《中秋夕寄平甫諸弟》:
浮雲吹盡數秋毫,爚爚金波滿滿醪。
千裡得君詩挑戰,夜壇誰敢将風騷。
這首詩最令人沉醉的是“千裡得君詩挑戰”這種以詩會友的創意。于今得網絡之助,此種舉動實屬平常,但回到一千多年前,你試試!
日子就像天上的月,圓如輪轉,阙如舟行,正因永無停歇,往往無聲無息就會流逝無蹤,在這些流逝的時光裡,讀點詩總是不錯的選擇。中秋到了,沐浴着詩的清芬,在月光下過個詩意的節日罷。
2018年9月8日于三些樓
姚泉名,湖北寫詩人。著《奓湖軒吟草》《竹笑集》《王羲之行書集字春聯》《顔真卿楷書集字春聯》《曹全碑隸書集字春聯》,編著《全文注釋版碑帖系列》十卷,合編《荊楚吟壇撷英》《武漢竹枝詞史話》《詩詞通韻(13部21韻)》《蔡甸竹枝詞》等。
作者 | 姚泉名 圖片 | 源于網絡
編輯 | 章雪芳 審核 | 小樓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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