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牌旦角的夢幻人生
◎王林
流淚人演流淚戲,斷腸人唱斷腸曲
——題記
二姨是個唱戲的。我媽說,她一輩子死心踏地活在自己的戲裡。
對我來說,二姨的故事像是一口深井,至今也沒能弄清楚她深不見底的謎。家族中的人平日誰都絕口不談二姨的身世。上一輩兒尚健在的還有三個舅舅,可人都在外地,年載不通個信息。眼前隻有我媽對二姨的陳年舊事兒可謂知根知底。本來上一輩中隻有我媽與二姨兩個稀罕的女孩兒,可有悖尋常之情,姊妹倆兒暗結不可理喻的過節,情感上疙疙瘩瘩,罩着一層冰霜似的隔膜兒。打從我記事起,不曾記得倆人有過相互間的走動。唯在正月初一,我們這幫晚輩兒才會結伴兒登門,去給陌生的二姨拜年,算是勉強維系着一個家族不為人知的表面形式,這多半是做給外人看的象征性寓意。
二姨獨身過日子,住一幢二層小樓。舊式别墅屋室低矮,廳堂空間卻比較敞亮。最耀眼處,當是迎着門臉兒的牆壁上,懸挂一尺見方紅木鏡框兒,鑲一幀黑白戲裝美人照,隔着晶瑩透明玻璃,可見二姨流目顧盼生輝,一種掩藏不住的栩栩神韻。那時,自己心裡暗想,這就是我二姨呀?讓人怎麼也難以與跟前這個衰老之容的女人相契合。不過若細細地端詳便會發現,她内在的韻緻是屬于包容歲月的那類女人,從漸漸褪色的容顔上,照舊讓你感受到一份娴雅不俗的質地。二姨說話輕緩又講究,吐音咬字腔正聲潤,多多少少含些戲文道白的味道兒。她起身時走姿盈滿,步幅閑适,一舉手一投足,令人好似覺得那是舞台上綿長的水袖在飄逸。見到孩子們來登門,先一 一分賞了糖果,之後端坐在那裡,再無多餘的話。此刻,二姨的神情令人費解,或許大人與小孩子之間,本來就沒有太多的話可講。晚輩兒們做足了周到的禮數,尬尴地告辭出 門。出了門,二姨的音容笑貌,依舊留在自己的心裡,卻是一番别樣疏遠的景緻。近些年,媽媽與二姨表面還是互不走動,可畢竟歲月稀釋沖淡了大家族情感上的一些恩恩怨怨。偶然間,我會好奇地提起二姨的事,媽媽老大不情願的,可隔三差五會流露出一些不被人知的内情。她告訴我:“你二姨本來是個名戲子,就因傍上了“成分重”的人家,才遭落如今的境地。”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那樣了,就會如此?我媽說,二姨自從嫁人後,你姥爺偏偏是個咬鋼嚼鐵的烈性人,至死都不肯認她這個閨女了。”聽罷,更覺得這個包袱裡,必有其它不可輕易示人的隐情。
舊芝罘碼頭,海運發達,桅樯如林,商賈雲集,人流如梭。城裡頭的洋行、戲院鱗次栉比,徹夜笙歌,燈紅酒綠,煞是一派繁華的景象。小城常年有京劇界的名角兒來跑碼頭。尚小雲、張君秋那一代名優名伶,曾輪番到小城定期駐演。京劇之風一代一代傳承下來,說起城裡的票友可比海裡的浪花還多,熱鬧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凡提及姥爺的一生,他癡迷京劇唱腔是遠近出了名的,平日裡時常把二姨馱在脖子上,到丹桂戲院去聽戲。一來二去有個叫“白玉霜”的戲主,瞧上了伶俐乖巧的二姨。這個“白玉霜”可不是唱“落子”的那個白玉霜,但她在當時的京劇演藝界也是個頗有些名氣的。舊時學戲的人,隻要你踏進了師傅門,就算賣給了人家。二姨是以25塊大洋立了字據,契約上寫着“螟蛉之徒”,她的身價便落到了女藝人的名下。開蒙學戲,受了多少調教,吃了多少黃蓮苦,個中的滋味兒沒有幾人知道?常言道:“打出來的戲子,哭出來的角兒。”當年十七歲的二姨是以《醉酒》出戲,一段四平慢闆從“海島冰輪初轉騰”到“奴本嫦娥離月宮”唱得直工直令,大概也因她年齡小的緣故,捧場的彩聲場場不絕。有位和姥爺聽戲形影相随的老夥計評說:“這丫頭片子,如果将來不走紅,我自個兒摳出眼珠子當泡兒踩。”
二姨的牌面好,人長得水靈,嗓子也敞亮,一登台就碰了個“滿堂彩”。繼之,唱紅了整個膠東,次次開戲,總是懸挂着鮮亮的頭牌青衣。萬沒料到,名氣沒帶來福氣,随之而來的,禍事不斷。其時的官宦富戶人家,使人登門下帖子,力邀二姨唱堂會、陪打牌、陪飲酒,日日盈門,夜夜不絕。其中不乏奸詐氓流之輩,你若拒之,他便狂言濫罵:“臭戲子,給你臉,卻不要臉,走着瞧!”過後,戲中起哄,斷水掐電,鬧後台,砸園子的下流事兒時常發生。沒有法子,隻好聽人的勸,二姨走了嫁人這條道兒,她與家族決絕的矛盾由此而産生。并且,她一生再也未踏進過自家的門檻兒半步。
芝罘城裡有個遠近聞名的百年老茶莊,茶莊掌櫃家裡最小的少爺,二姨要以自己的終生相依托,發下了海誓非他不嫁。究竟是誰給搭上的這根“紅線”,至今無人曉知詳情。姥爺偏偏又是個十分固執的人,從頭到尾竭力反對,并揚言甯肯斷絕了父女名份。據說,二姨的婚禮還是按期舉辦,在“蓬萊春”酒樓鴻宴來賓,場面不用說甚為熱鬧,一時轟動了整個小城。姥爺氣得七竅生煙,頓時口吐鮮血,從此重病纏身一蹶不振,三年之後就過世了。聽我媽媽說,這期間,他每每念及此事,即大動肝火,一味潑聲大罵:“造孽呀,養了這個孽子,難道是天要來滅我不成!”後續又發生了許多的事情。姥爺早已靜靜地躺在九泉之下,再也聽不見世間的喧嚣,再也看不到風起雲湧。現實裡,直接遭受牽連的卻是舅舅與媽媽,家裡人簡直無一幸免,都要陪着二姨忍辱負重。當然,如此形成了兄妹和姐妹間說不清道不白的恩怨,也是令後人可以理解的情形。
二姨晚年很孤獨也很凄涼,她患了子宮頸癌,瘤細胞轉移到了肺部與肝髒,就住在我們醫院的腫瘤病房,消瘦得幾近失去人形,隻空餘一個軀殼。時常,我陪她說說話兒,欲以割舍不了的親情,來減輕其難忍的痛疼。臨終的日子,她突然有回光返照的迹象,人顯得特别地有神氣兒,并肯于向我吐露自己的内心:“二姨我,今世并不後悔。我信他對我是有情有義的。”聽了這些話兒,我越來越糊塗。因為,我沒有經曆過那個年代,以及那個年代所發生的一切事情。二姨笑笑說:“小孩子家不會懂的,你姥爺不懂,你媽媽不懂,你的舅舅們也不懂,周圍的外人當然就更不懂了。”她大口大口喘氣,停一會,講一會:“大家都罵我賤,指責我是悲劇人生。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懂一個女人的心。”聽罷,我心裡暗自思忖,難道這不是悲劇麼?此時,分明看到了二姨竟然會露出安祥的笑意。人陷入了這般境地,還能夠笑得出來?為此,我不能不說我的二姨,是個奇特又令人疑惑不解的女人。人已成了晚期癌症患者,可她消瘦的臉頰上,還藏着一絲約隐約現的羞暈,極度凹陷的大眼睛,依然眉目生情。心裡有情有義的人,她會保存着某種人性的東西永恒地存在,這是超越一切之上的,讓人看不見的精神支撐。
二姨終歸要走了,我心裡好生奇怪,昏迷中她依舊存念的記憶力,超乎尋常的清晰!時斷時續地向我描述婚禮的場景,不停地說:“那可真叫氣派……女人活一世,僅此一遭,就再也沒有什麼好後悔的啦。按理說,新娘子的腳是決不能沾了泥土,自從下了花轎子,就一直踏着紅地毯,走呀走呀,走進了新房……”我守在旁邊,聽着聽着,就流下了淚水,扭頭擦去。二姨呀,在夢中你走進了自己的新房,卻又是在夢中,将要走進你給自己築好的墳墓。女人短短的人生過程,竟然會演繹出這般虛幻的夢麼?幾天之後,二姨就真的像京劇裡的一段“大甩腔”,一聲響過之後,便沒有了餘音。
二姨去世數年,島上有人輾轉他國抵達了小城。不知經過多少曲折的打聽,竟然找到了媽媽的家門,訴說那個男人在島上已經另娶,并且有子也有孫。如今也去世了,但他死前曾拜托了此人,千叮咛萬囑咐,若有機會回到故土,千萬要捎一些美元回去,算是對自己良心不安的補償。男人的一沓爛紙,就打發了一個熬盡了生命之油,夜夜守候的女人?
我媽臉色驟然大變,頓時把端在手裡的碗摔了:“她的一生,就用這些錢來換麼?”
戲裡戲外的女人,如夢如幻般的癡情,讓人說什麼好呢?不說也罷。陰間二姨若能有知,對這個荒誕不經的人生結局,會怎麼去想?于是,我的心裡倒是替二姨慶幸,她是在不知内情的日子,做着永不褪色的夢走了。這樣反而好些,天國裡這個令人不可思議的女人,可以一直醉在她給自己營造的玫瑰色夢中……
後記:二姨去世多年,一次我偶然讀了台灣女作家席慕容寫的一首詩《戲子》“在别人的故事裡,流着自己的淚”,不由得勾起了心酸的追憶。雖然,小詩隻有幾行文字,卻讀得我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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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林,煙台人,畢業于魯東大學中文系。煙台市散文學會會員。曾任煙台市中醫院院長、市中心血站站長、市疾控中心黨委副書記等職。酷愛文學、美術,潛心研習中國水墨人物畫創作,多年來筆耕不綴,堅持文學和美術創作融會貫通,兼收并蓄,有多篇散文和小說在全國、省、市各級文學大賽中獲獎,且在國内多家雜志發表作品。多幅人物肖像畫作被有關單位和個人收藏。先後兩次舉辦個人水墨人物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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