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三十年焊工的老關提了這麼一個觀點，對他這種出身底層、文化程度不高的人來說，焊工曾經是最好的工作之一。

原因很簡單，這行不要求學曆，入門快，幾十年來一直缺人好找活，靠手藝吃飯不需要和人打交道，不需要維系關系等。最重要的一點，相對于其他類似工作來說，焊工收入更高，漲幅更大，并且焊工的收入增高靠的并不是升職而是手藝提升。

老關的這個邏輯，與年輕人更熟悉的“程序員是改變階層最好方式”觀點十分類似。和程序員工作同樣類似的是，焊工工作十分辛苦，職業病明顯，也隻能吃“青春飯”。當然這個青春持續的時間要遠大于程序員，能持續到接近50歲，在如今的工地，四十多歲真的隻能算年輕人。

當年焊工有多火？

老關對這個很有發言權。90年代，還是小關的他在媒人介紹下相親認識了現在的妻子并很快結婚。媒人對此很開心也有些郁悶，畢竟手裡最優質的單身男資源被消耗掉了，再想給其他女孩找一個這樣的不容易。

在當年的東北，去技校學個焊工，畢業就能進入機械制造業成為國企工人，拿到鐵飯碗。在相親市場上，車鉗銑鉚電焊這些國企工人雖然和公務員無法相提并論，但在普通人眼裡依然是頂流的存在，媒人介紹的時候臉上都有光。

1994年職校畢業後，老關順利進入一家國有制造企業，先後從事過鉗工、焊工等職業。他所在的企業主業是制造油水分離機，一個巨大車間裡，車工、焊工、鍛工等工人流水線一樣工作。

當時，老關的月薪在兩百元左右，已經高于一些普通辦公室崗位，并且在逐漸提高。剛工作的老關十分喜歡焊工這個崗位，不隻是努力完成領導交給的任務，工作之餘經常找老師傅請教技術。随着老關從三級工，逐漸提升到四級工、五級工、六級工，他的收入也水漲船高。

焊工作為技術工種，很少會在行政級别上有晉升機會，但在制造企業裡，焊工的技術晉升渠道十分通暢。普通焊工會像老關一樣随着技術提升，完成考核後級别不斷提升，收入随之提高。更加優秀的焊工還有評為專家的機會。吉林城市晚報曾經報道過一名叫李萬君的中車長客高級技師，曾獲得“大國工匠”榮譽，被譽為“工人院士”、“高鐵焊接大師”，他就是從一名普通的焊接工人，參加各種焊接大賽獲獎，考取碳鋼、不鏽鋼焊接等6項國際焊工資格證書等，不斷晉升到如今的地位，成為高鐵焊接專家。被譽為“中國第一焊工”、“火箭心髒焊接人”的高鳳林也是焊工中的佼佼者，成為國家頂級專家。

老關聽說過這幾個名字，對他們這些普通焊工來說，這些行業大牛距離過于遙遠，隻能是仰望的存在。對老關來說，真正的鐵飯碗是他不斷提升的手藝，而不是那個國企崗位。在2000年遭遇國企下崗潮之後，老關輾轉全國各地接過很多工程，還曾經遠赴卡塔爾一家煉油廠制作機械設備。年齡偏大無法出國後，老關找了一家制作海上鑽井平台工作，一直做到現在。

四十多歲的老關如今月收入一萬出頭，比新入門的基礎焊工高不少，但比手藝更加出衆、掌握稀缺焊接工藝的焊工低不少。老關的領導大春說，在他們公司焊工收入在幾千到兩三萬不等，許多焊工收入遠高于管理人員，甚至比他都高。

普通焊工工作的地點大多是兩個，工地或者生産車間，很大一部分都是在戶外工作。據老關所說，幾十年過去了，焊工的工作環境基本沒有變化，隻是防護設備更加全面、高級了一些。

夏天，三十幾度的高溫下，老關必須身着厚重的帆布工作服，裡面還要自配秋衣秋褲，因為工作服比較寬大，秋衣秋褲可以避免零星蹦出的火花燙傷皮膚。其他的裝備也要齊整，頭上戴着安全帽，帽子前面慣着電焊專用防護面罩，嘴上戴着防塵呼吸器，手上還有長皮手套。全套裝備穿戴整齊後，即使在室内也會感到十分悶熱，更不必說在三十幾度的烈日暴曬環境下，手裡還拿着噴射幾千度火焰的噴槍。

冬天同樣難熬。即使在室内工作，焊工作業的環境也不會有暖氣，每天都要在低溫下持續工作很長時間。為了保暖，老關在公司定制棉工服時都會故意報大一碼，這樣可以在裡面多穿一件棉衣。但是需要保證靈活的手部無法做太多保暖措施，夏天時悶熱的皮手套，冬天很容易被凍透，幾乎沒有保暖效果，反而像生鐵一樣。

“我現在給你說起來，你覺得焊工多麼辛苦多麼不容易，其實對我們這輩人來說都不會有太大感覺。我問你，什麼工作不累？什麼工作不挨凍不日曬雨淋？你不也要經常加班加點，擔心失業麼？哪行都不好做，哪行也都有好的地方。”說起工作，老關從來都不願意抱怨。

工作幾十年來，老關看到過車間裡體力工人的辛苦、看到過國企下崗後失業者的無奈、也看到工地上大工小工的工作強度和低收入。相比之下，他覺得自己作為焊工要好得多。“至少我不會失業，工作也不用下苦力，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五年前，老關在一次事故中險些喪命。

那天他和往常一樣在地下焊接供熱管線，突然聽到“轟”的一聲，瞬間眼前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幾秒鐘之後，老關恢複了意識，感覺身上很疼，背上被土壓住無法動彈。“這是塌方了，我當時覺得，估計就交代在這兒了。”

在老關意識裡，他在黑暗中撐了很長時間，已經絕望的時候終于感覺到有人在挖土救他。實際上，據救他的工友說，從塌方到開始挖土救人，總共就幾分鐘時間。直到工人一起拽着老關的腰和腿把他拖出來，老關才知道，這條命撿回來了。老關告訴同事自己有一條腿很疼不能動，還有些喘不上氣。工人們把老關放在貨架上，用起重機把他吊到地面，再聯系120送到醫院。當時沒人記得，用起重機吊人是嚴重違反安全規則的行為。

那次事故，老關腿骨、肋骨骨折，休養了半年多才重新回去上班。事故發生時是夏天，他原本計劃不告訴家人，自己在青島養半年剛好回家過年，“神不知鬼不覺”。但後續的工傷認定、賠償标準等手續必須有人辦理，老關隻好通知妻子。最後手續辦完後，妻子把他接回東北老家養病。

老關說，焊工常年在工程現場工作，屬于高危職業。風險除了他遭遇的塌方，還有觸電、貨物墜落砸傷等。“塌方不常見，但觸電、墜落砸人這種事故每年都會有。”

大春介紹，像老關遭遇的那種安全事故非常罕見，但燙傷、摔傷等小意外會偶發，另外就是年齡增長視力普遍會明顯下降，手會不夠穩定。“應該跟他們長時間接觸強光、紅外線、紫外線有關，電工年齡增大會普遍會有一些眼部疾病。”另一個職業病是近年來愈發被人熟知的塵肺病。電焊過程中會産生大量粉塵，如果防護不到位大量吸入，很容易積累成塵肺病。這些年防護要求越來越嚴，設備質量越來越好，但還是不能完全避免。

“聽力障礙、皮膚疾病也比較常見，我現在就是聽力不太好了，天天在噪音環境裡工作，難免會有這些問題。”

去年夏天工作時，新來的焊工小吳頻頻找老關吐槽，“太熱了！”“受不了了！”“老子不幹了！”

那時老關就知道，這孩子估計撐不了幾天了。不出所料，一周後，小吳辦完離職手續，在家人的介紹下去了一家公司做保安。

“那孩子身高體壯，形象也不錯，當保安挺合适的，也輕松，不用風吹雨淋。就是掙得太少了，估計也就兩三千，連這兒三分之一都沒有，不過他還小，還沒到操心錢的時候。”

大春也記得一個三十左右的焊工離職，那人技術水平很高，過去幾年大春還能準确說出他的名字。那個人離職後去做了快遞員，他告訴大春自己覺得焊工比較危險，身體會有影響，他擔心自己萬一出事會成為老婆孩子的累贅。

在大春手底下，有老關這樣三十多個焊工，零星有過兩三個90後，有二十幾個80後，像老關這樣的70後有七八個，還有一個60後，從來沒有過00後。

“焊工年紀一大，視力下降、手抖，也就沒法繼續工作。學焊工的年輕人又少，新人進不來，缺人比較明顯。”

為了解決焊工緊缺，大春和公司領導層商量後，想到了一個很不錯的辦法。他們定期會去山區、偏遠農村招人，身體好、肯吃苦、踏實能幹就行，不要求焊工基礎。把新人招來之後，自己安排資深焊工進行培訓，頭腦靈活學得快的人一年左右就可以獨當一面。

“都知道這是個笨辦法，但就這招還有用。以前沒讀書的窮孩子選擇少，幹焊工總比工地搬磚強，現在窮孩子本來就少得多，還可以去送外賣、送快遞，有點基礎的還能租車開個滴滴，收入都不比焊工低，還沒那麼累。”

人社部發布的《2021年第二季度全國招聘大于求職“最缺工”的100個職業排行》中，焊工排在第十一位。在各種論壇上，一邊是很多培訓機構在發布焊工招生廣告，在軟文裡講述焊工的緊缺和高收入；一邊是焊工們在發勸退帖子，告訴别人工作有多累、多危險、職業病有多嚴重。

做了三十年焊工的老關，對于别人是否入行是這麼建議的。“能上學肯定還是要好好讀書，找個輕松點的工作，别像我這麼吃苦受累。但如果不讀書想學門手藝，我還是覺得焊工不錯。收入穩定，永遠不失業，能夠養活自己和家人。”

作者丨劉亞洲

責任編輯丨甜瓜&VV

排版編輯丨s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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