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轼小年美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細雨斜風作小寒。淡煙疏柳媚晴灘。
入淮清洛漸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
人間有味是清歡。”北宋 · 蘇轼浣溪沙 《元豐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從泗州劉倩叔遊南山》(1084年12月24日)
臘月二十四(或二十三)是傳統民間的小年。這個風俗起源于何時呢?
祭竈這個過年傳統的風俗,起源上古的祭火和臘祭,在漢朝是在臘月八日左右,南北朝和隋唐定在臘月八日。
但是各地風俗民情不一樣,在晚唐,祭竈已經後延到農曆新年之前。
在晚唐王建的《鏡聽》詞裡,可以看到晚唐女性在年節期間為了占蔔丈夫的歸期,虔誠要拜竈王爺,以希望借助竈王的神通,占蔔世事。這是臨近新年的夜晚。
晚唐和北宋早期的羅隐和呂蒙正,都有專門祭竈和送竈的詩,寫的是同樣一件事情。
“一盞清茶一縷煙,竈君皇帝上青天。
玉皇若問人間事,為道文章不值錢。“晚唐羅隐《送竈詩》
“一碗清湯詩一篇,竈君今日上青天;
玉皇若問人間事,亂世文章不值錢。” 北宋呂蒙正《祭竈詩》
也就是在五代和北宋早期,民間在過年前專門送竈神,形成了儀式。雖然這裡面有着并不相信竈王和玉皇的調侃,但是也可以看到這個背後形成了重大的風俗。
通常都是用最好的肉類蔬菜,祭祀竈王,以求得他上天言好事,歸來保富庶。但是對于清貧的讀書人來講,在晚唐五代的亂世裡,沒有多的東西過年,調侃歸調侃,但是祭祀的儀式還是要的,哪怕隻是非常微薄的年節祭品。
呂蒙正是五代尾期,北宋初年的人,他的童年和少年生活在五代,33歲才考中北宋的狀元,經曆了亂世的清貧艱苦,在祭祀竈神的詩,談到亂世文章不值錢。
可以肯定,民間歲末的祭祀竈王迎接小年的活動,是起源于晚唐五代的民間,人們在亂世中虔誠求助于神祇,而形成了風俗,一直擴展延續下來。
南宋範成大有”古傳臘月二十四,竈君朝天欲言事。“這就說明了民間祭竈的時間,基本都是在臘月二十四,而且這個時間經過晚唐五代的不斷深化加強,形成了北宋南宋固定的祭竈時段。
有人說,這和蘇轼這首詞,有什麼關系?
當然有,如果不清楚小年的演變,當然就不會清楚蘇轼的這首寫在十二月二十四日的詩,有什麼重要的背景和意義。
呂蒙正(944~1011年),五代末期,北宋早期人
蘇轼1037年生,北宋中期人。
也就是說,蘇轼很清楚地知道臘月二十四是祭竈日,是民間小年的開始。隻是宋朝的士大夫尊崇儒教,很少用民俗和民間稱呼入詩,比如”小年“這個詞,是在南宋末年文天祥的詩裡,才和臘月二十四對應起來,以表達對家鄉年節回憶和厚愛。
但是民間将此日稱呼為小年,肯定比文天祥久遠。
我相信,蘇轼時代,他是既知道農曆十二月二十四代表祭竈,也應該知道這就是民間的小年。所以我說,這首詩,是蘇轼的小年詩,是沒有錯誤的。
元豐七年,蘇轼47歲,
五年前,因為烏台詩案,在湖州當地方官的中年蘇轼,半夜驚魂,被京城快捕緝拿押送京城,度過了暗無天日的一百多天诏獄,險些人頭落地,三個月後,得力于他的政敵王安石一紙上書,說盛世哪裡有殺士大夫的道理,于是貶谪到黃州數年,其實從某種角度,蘇轼應該知道自己的政治前途已經破産。但是他又不是平民,他是罪官,必須聽從朝廷的人事安排。也就是說,你想隐居當平民都不可能,類似變相流放,并有地方官監管,随時對上彙報你的生活和思想狀态。
黃州在宋朝還是邊遠的地方,且他沒有實權,拿着菲薄的人頭工資,還不夠養家糊口,絕地之中的蘇轼,要來了官署廢棄的荒田,開荒種地,将滿腹的學問,真正落實到了田間地頭,正是這樣脫胎換骨的磨砺,蘇轼從一個落魄的高級官僚,轉變成一個真實,接地氣,卻又豪邁豁達的詩仙,他在清苦中,享受生活,在山水中滋養浩然之氣,寫出了前後赤壁賦的名賦,和大氣的《浪淘沙.大江東去》。
正是這種低平和豁達的姿态,當五年後,蘇轼奉诏赴汝州就任的時候,他并沒有特别的高興。
讓他去汝州是任命是皇帝宋神宗發出的。這是一個新的政治訊号,意味着蘇轼可能會被重新啟用。但是在黃州五年的磨砺,又是蘇轼的中年,他早已經磨滅了年輕時候的熱望,而且在去汝州的途中,他的最小的兒子因為中暑死去,蘇轼對于仕途,已經灰心,但是退休和辭官也不是他說了算,于是他在路上延遲,歲暮,蘇轼來到泗州(現江蘇盱眙)。
民間又是一年祭竈迎接小年新年的時候。
看起來曠達,實際傷感的蘇轼,沒有最醉心民間的小年,而是和泗州地方官員劉倩叔一起去登高,遊曆這裡的盱眙南山。
“細雨斜風作小寒。“
或者是劉倩叔仰慕蘇轼大名,自願作陪,又或者他是蘇轼知己,專門替他纾解一路艱辛磨難,這小年天氣并不晴朗,斜風細雨,恻恻冬寒。
盱眙南山在北宋早年就被稱為東南第一山,蘇轼借此旅遊,也借此舒緩喪子之悲。在黃州的五年,他近山林而遠城市,這裡的類似并且更清美的景色,吸引着他也安撫着他。
”淡煙疏柳媚晴灘。“
那一路跋涉,天公作美,進入山林谷地的溪流時,天色開晴,淡煙疏柳,倒映在藍天溪水間,有着晚冬早春的清麗,垂柳搖動,
”入淮清洛漸漫漫。“
而這條流水更是美,輕盈幹淨,春水漸漲,好個山林幽靜清曠的美啊。
”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
在山裡的旅店和小館子歇息,這裡沒有酒肉,隻有山地的新茶,磨得細細的茶粉沖出了雪沫,而山家主人端出的是時令的筍子,清蒿,野菜尖子。
所謂春盤,是立春時節吃的野菜,但是山裡人家得天獨厚,沒有肉,但是野菜筍子總是有的。
春盤也應對着小年光景。祭竈之後都是年,這樣新鮮的野菜,蘇轼自然是熟悉的,畢竟之前的五年,他在山林和泥土打交道,知道筍子最美,寒苦時賽過了肉味。而已經習慣了山居田野生活的蘇轼,見景生情。如果他真的是一個農民,或者他和家人不會吃這麼多人世颠沛的苦,他的孩子也不會夭折在去往汝州的路上吧。
人生總是有這麼多身不由己。
”人間有味是清歡。”
這不是吃夠了肉拿野菜蔬菜調劑胃口的大話。這是實情。
他最好的日子不是年輕時風光得意,一門三學士,京城側目,也不是在外地官任上有着廉潔愛民的名聲,他一生最好的日子,恰恰是清苦的黃州,有着陶淵明一樣的隐逸,有着接地氣的黃州朋友。然而人生沒有如果。
如果不是調任汝州,他的孩子,也不會夭折吧。
此時若是還在黃州,小妻子朝雲帶着孩子在身邊,也會用最樸素的方式迎接熱鬧的小年。
這次南山之行,堅定了蘇轼退隐的願望,但是作為朝廷的官員,他的選擇實在有限,他一定想了很久,最終在遊曆南山後上書朝廷,以身體不合适擔任汝州重任,請求回到江蘇常州修養。
常州并非蘇轼的故鄉,他情有獨鐘的是這裡山水清秀,有着陶淵明的桃源氣息,而在黃州艱苦磨砺了五年的蘇轼更加重了對常州山水的熱愛,好比農民會相中土地。這裡沒有盱眙南山那種幽僻,比黃州多了江南的溫潤,更遠離京城,他想在這裡度過“人間有味是清歡”的後半生。
年近五旬的蘇轼,選擇了常州作為自己的終老之地。他想在朝廷官員的身份和清淡平靜的日子中,做一個最大限度的平衡,無意卷入朝廷的是非和波折,也算是對家人的安慰。
隻是這種人間有味是清歡,在他的後半生裡,沒有落時到生活,而有更波折艱苦的歲月等着他。
他的後半生,在清歡中吃出了苦澀的味道,然而從曆史上看,這種味道更醇厚悠久。
蘇轼沒有在常州呆多久,就像直升機一樣青雲直上,擢升為哲宗朝翰林學士,知禮部貢舉,随之而來的是又一次過山車一樣的人生低谷,從蘇州貶穎州貶儋州,65歲病逝在回歸京城的路上。
這寫在人生47歲的小年美詞,人間有味是清歡,很多人看着覺得爽眼爽心,實際在蘇轼的一生中,他常常望而不得,清是夠清,可是歡,也帶着晚冬冰雪的苦氣吧。
但是這樣的滋味,才是人間真正的底色和味道啊。
你是否也吃出了小年野菜那絲絲的甜苦交加的味道?那是人生滋味。
初衣勝雪為你解讀詩詞中的愛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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