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台“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平台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鐘振振:清詩新解(11)
讀洪昉思稗畦行卷感贈一首兼寄趙秋谷贊善
[清]曹寅
惆怅江關白發生,斷雲零雁各凄清。
稱心歲月荒唐過,垂老文章恐懼成。
禮法誰嘗輕阮籍,窮愁天欲厚虞卿。
縱橫捭阖人間世,隻此能消萬古情。
關于此詩的寫作緣起與“行卷”
黃壽祺先生等《清詩選》:“這首詩作于《長生殿》案發生十多年後,大概因洪升把他的詩集《稗畦集》稿本寄給作者,所以表示緻意和慰勉。行卷:指書卷,即《稗畦集》稿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305頁)
按:章培恒先生《洪昇年譜·康熙四十三年甲申》:“春末,應江南提督張雲翼之聘,往遊松江。雲翼延為上客,開長筵,盛集賓客,為演《長生殿》。曹寅聞之,亦迎緻昉思于江甯,集南北名流為勝會,獨讓昉思居上座,以演《長生殿》劇。每優人演出一折,昉思與寅即雠對其本以合節奏,凡三晝夜始畢,一時傳為盛事……曹寅讀稗畦行卷,感而贈詩。自江甯返,行經烏鎮,酒後登舟,堕水死。時為六月初一日。”
據此,則康熙四十三年(1704)夏,洪昇與曹寅實曾相會于江甯(今江蘇南京)。故“稗畦行卷”當系面呈曹寅,而非“寄給”。此時,上距康熙二十八年(1689)《長生殿》案的發生,已十五年。
又,“行卷”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書卷”。
宋程大昌《演繁露》卷七《唐人行卷》:“唐人舉進士,必行卷者,為緘軸,錄其所著文,以獻主司也。”
唐代進士科的應舉者,最終能否登第,除試卷外,其平日的創作成績與其在文壇上的聲譽高下,也是重要的依據。
當時在政治上、文壇上有較高地位的官員,皆有權利與義務向知貢舉等主考官推薦人才,間接參與進士錄取名單及名次的定奪。
因此,應舉者多精選自己所得意的詩文,寫成卷軸,在考試前呈獻給他們,希望能得到他們的賞識并推薦。
這種風尚,便是“行卷”;所獻之詩文寫本,亦稱“行卷”。
自宋代起,進士科的應舉者能否登第,一律以試卷為準,其平日的創作成績與其在文壇上的聲譽高下,已無關緊要。
因此,“行卷”的習俗遂緻式微。
然而曆代仍有人将自己的作品呈獻給當世名流,以求知音見賞并為之揚譽。文壇乃沿用唐人習語,亦稱這種作法或所獻作品集為“行卷”。
從曹寅詩題中使用此語這一細節來看,此詩當作于二人初次見面,相知未深時,故曹寅有意無意中,對洪昇采取的還是某種居高臨下的姿态。
關于“惆怅江關白發生,斷雲零雁各凄清”
黃壽祺先生等《清詩選》:“曹寅當時在南京任江甯織造,年紀已超過四十,所以如此說。江關,指南京。斷雲零雁:比喻消息少通。”(同上)
按:曹寅是康熙皇帝的親信,一生仕途通達。所任江甯織造,實為天子耳目,地位非常重要。康熙南巡至江甯,辄駐跸曹府。
榮耀若此,一般來說,他不至于“惆怅江關”。
當然,“為賦新詞強說愁”(辛棄疾《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詞句)自是文人故态,聊複爾爾,也屬正常。
但他與洪昇還是初交(參見上文),又是以高官身分面對布衣寒士,有必要剛一見面就隻顧說自己的境況,自艾自怨嗎?
因此,将“惆怅江關”雲雲解讀為曹寅的自嗟,雖非絕對錯誤,至少也是不完全的。
按照情理,此句當屬一筆雙绾人我兩面(這從下句的“各”字中也可看得出來),而側重點還是說對方。
此時洪昇亦在“江關”,而且自《長生殿》案發生後的這十五年來,窮愁失意是其生活常态。至于曹寅将自己也納入“惆怅”“凄清”之列,不過是俯身拉近與洪昇的距離,給作為寒士的對方一點心理安慰而已,當不得真的。
至于“斷雲零雁”,“斷雲”即孤雲,“零雁”即孤雁。
在古詩詞裡,“雁”這個意象固然常用為信使,而“雲”則否。
因此,說“斷雲零雁”“比喻消息少通”也嫌牽強。
提取這兩個意象的公因子,不如說它們都是“凄清”(即凄涼、寂寞之意)的表征,似較準确。
唐陳子昂《入東陽峽與李明府舟前後不相及》詩:“孤狖啼寒月,哀鴻叫斷雲。”
權德輿《和河南羅主簿送校書兄歸江南》詩:“兄弟泣殊方,天涯指故鄉。斷雲無定處,歸雁不成行。”
宋馮時行《夢蘭堂·送史誼伯倅潼川》詞:“君愁入傷阙眼。芳草綠、斷雲歸雁。”
杜龍沙《雨淋鈴》(窗影珑璁)詞:“峭寒鬥減,看旅雁、争起蒹葭。溯斷雲,多少悲鳴,數行又下遠汀沙。”
元許有壬《水龍吟·至順癸酉九日秋興亭賦》詞:“一片秋光,青山紅樹,斷雲斜雁。想人生塵世,難逢開口,但酬節、何多歎。”
明高啟《秋日江居寫懷》詩七首其二:“千裡斷雲随雁骛,半村殘照送牛羊。”
王偁《送黃紀事濟》詩:“一水瀉寒練,斷雲引歸鴻。”
金銮《泊淮上》詩:“愁輕遊冶興,老重别離情……斷雲疏雁影,殘月亂雞聲。”
宋登春《洞庭送徐荊州投劾東歸》詩:“秋來為客易沾巾。又向潇湘送逐臣。煙草斷雲橫楚塞,夕陽落雁度江津。”
元佚名《雙調雁兒落過得勝令》曲:“歸雁落沙灘。天邊斷雲殘。”
群雁與“斷雲”搭配,已經夠凄涼的了,更何況“斷雲零雁”!
又者,如上文所述,曹寅與洪昇此番相會是初識。既非故交,何曾通過消息?這也是“斷雲零雁”不可能“比喻消息少通”的一個重要論據。
要之,“斷雲零雁各凄清”的意思,其實是說自己與洪昇都像孤雲、孤雁一樣,飄零在外,寂寞凄涼。
當然,這也和上句一樣,側重點還是說洪昇。憐憫對方是實,哀傷自己是虛。
關于“稱心歲月荒唐過,垂老文章恐懼成”
黃壽祺先生等《清詩選》:“說自己以往沒有專心向學,現在年已老大,寫詩文有恐懼之感。”(同上)
按:如果說開頭兩句還一筆雙绾,關合人我兩方的話,那麼按照“感贈”他人詩作的慣例,接着便應過渡到專叙對方,斷無置題贈對象于不顧,反而退回來說自己的道理。
因此,這兩句絕非自述,而是對洪昇其人其詩的評論:惬意的時光在放蕩中度過,後半生的作品在恐懼中寫成。
洪昇于康熙七年(1668)入京為國子監生,時年二十四歲。
此後二十年,他或在京城讀書,或去各地漫遊。
康熙二十七年(1688),他寫出了清代戲劇名作《長生殿》傳奇,轟動一時,時年四十四歲。
這是他最風光的年月。
有國子監生的身分,卻不能以自己的才學步入仕途,隻靠戲劇創作成名,從封建社會“正統”的角度來看,當然是不務正業的“荒唐”事。
此所以為“稱心歲月荒唐過”也。
康熙二十八年(1689)八月,他招伶人演出《長生殿》,京中名士多到場觀看。
前一月,佟皇後病逝,此時尚未除服。
而此劇素為朝中“北黨”所不喜,洪昇又與“南黨”有瓜葛,“北黨”遂借題發揮,以排除異己。
于是,給事中黃六鴻彈劾洪昇等于國喪期間張樂為“大不敬”。
結果,他被系刑部獄,并遭到革去國學生籍的處分,時年四十五歲。
參與觀劇的友人,包括曹寅此詩題中提到的“趙秋谷贊善”(即趙執信,号秋谷,時任右春坊右贊善兼翰林院檢讨),也被革職。
經此飛來橫禍,他在後來從事文學創作時,自不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此所以為“垂老文章恐懼成”也。
總之,這兩句詩,真正是度身定做,非洪昇莫以當之。
作者/鐘振振 編輯/章雪芳 校對/馮 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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