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王昱
【編者按】在工業化興起時,“手工制作”一度成為生産率低下、質量參差不齊的代名詞。然而,到了工業生産高度發達的今天,人們又開始厭倦由工廠流水線生産出的毫無差别和特色的産品,手工制品又恢複了活力。
“手作人”的使命是制作真正的手工制品。他們以販售手工制品為生,以擁有卓越的手工技術為榮。
澎湃新聞-私家地理推出“手作江湖”系列,挖掘隐秘在“手作”世界裡的各色達人的故事,他們将智慧融入生活,也讓手藝更加鮮活。
在日本,每年1月1日 “正月”這一天,家家戶戶的團圓餐桌上都會擺上豐富的傳統菜肴,這些為節日慶祝制作的食膳就被叫做“禦節料理”。
“禦節料理”通常被放置在精美的多層漆盒内,這種漆盒有四角形、圓形、六角形、八角形,一層一層壘起來,代表着“福氣層層堆疊”的美好寓意。
制作漆盒的工匠也會在外面繪上表吉祥的桔梗、菊花、松針、仙鶴和曲水,貼上精美的金箔和螺钿。
在日語裡這種多層壘起構成的裝載食物的盒子叫做“重箱”。《裡芋菊花莳繪重箱》,作者為19世紀的漆藝家柴田是真。 維基百科 圖
通常人們認為,漆器起源于中國,而流入日本後,漆器的制作工藝也得到了傳承和發展。
如今在日本,雖然“禦節料理”不如過去那麼隆重,但不少漆行老鋪仍然堅守着制作漆盒的傳統工藝。
來自中國遼甯的“90後”陳博文就着迷于這門古老的工藝。為了這份熱愛,他大學畢業後,獨自一人前往日本,師從日本國寶級漆藝大師。
更為傳奇的是,他被一家百年漆行賞識,将承繼第七代社長的衣缽。
2019年,他成為上海世久非物質文化遺産保護基金會的 “世久精工”非遺保護與發展計劃落地的第一人。
他的故事從學藝開始,也在孜孜不倦的求學道路上,發現了古老工藝的傳承奧秘。
“誤入”漆藝世界的理科生
陳博文從小喜歡藝術,但卻是一個極其偏科的理科生。高考填報志願時,許多藝術院校都隻招收文科生,差點斷送了他的“藝術家”夢想,萬萬沒想到那一年魯迅美術學院竟破例招收了理科生,陳博文幸運地入選了。
第一次接觸漆藝,就是在魯迅美術學院讀書的時候。
按照學校規定,大學前兩年,學生們主攻基礎訓練,到第三年才進行工作室分配。但正巧,工作室裡有相識的學長,想着能早些學到點東西,不荒廢大學時光,陳博文從大一開始就“混迹”在工作室裡,幫着學長學姐打打下手,“偷學”些本事。
起初,陳博文對陶藝很感興趣,幹了兩個月。有一天,一位學漆的學長找到了他,邀請他去漆藝工作室轉一轉。
“剛開始去的時候,真不知道漆藝是什麼,隻知道做漆很髒,常常弄得滿手都是塗料,洗也洗不幹淨。”
帶着好奇的心去一探究竟,沒想到看到漆的瞬間,陳博文雙眼卻無法離開了,一種讓人倍感“親切”的質感深深吸引了他。“它不像陶瓷,陶瓷是生硬冰涼的,它的光澤是溫潤的,就像人的皮膚,有種讓人想要觸摸的沖動。”
陳博文撫摸着漆,深深地愛上了這種美麗,加上自己從小對手工細活很感興趣,很快便一心撲在了工藝的學習上。
漆的光澤是溫潤的,像人的皮膚,有種讓人想要觸摸的沖動。 本文圖片除特别注明外均為陳博文 圖
魯美四年,陳博文的大學時光幾乎都是在漆藝工作室裡度過的。
同時,恩師郭小一對陳博文的幫助也很大——她曾在上個世紀90年代末留學過日本,從事中日漆藝的比較研究,學成後把從唐代流傳到日本的漆藝技法又重新帶到了中國。老師的傾囊相授為陳博文打下了一個非常好的基礎。
同時,郭老師的經曆也讓他對中國之外的日本産生了興趣。他開始購買大量的日文書籍,去了解日本漆藝大師的作品,即便不認識日文字,仍然逼着自己去理解,去研究他們的技法。
與魯迅美術學院恩施郭小一老師在京都
拜訪日本“人間國寶”漆藝大師
漆,是一種從漆樹皮層采集的乳白色黏稠性汁液。 莊子在《人間世》中有語:“漆可用,故割之”,是中國最早關于采割生漆的記載。
中國古代漆器的工藝早在新石器時代就已出現。到了夏代,木胎漆器不僅用于日常生活,也用于祭祀,并常用朱、黑二色來“髹塗”(是指将漆一層一層地著在漆器胎壁上的技術)。殷商時代也有“石器雕琢,觞酌刻镂”的漆藝記載。
陳博文作品
漆器造型典雅别緻,色澤光鮮豔麗,再加上結實耐用不褪色等特點,曾深受王室貴族們的喜愛。
但到了唐代之後,由于制瓷業高度發展,瓷器美觀和使用功能的大幅提升對漆器形成了巨大的沖擊。直到今天,漆器幾乎退出了大衆生活,漆器工藝的傳承也由此衰落。
“人們隻知道漆畫,卻不知道漆器”,逐漸成為一種小衆的藝術文化。
陳博文作品
不同于我國,在日本,由于特殊的飲食文化習慣,漆器仍然作為用來招待客人用膳飲茶的器具出現在人們的生活裡。
而日本對制漆工藝的鑽研和發展,甚至讓“日本漆器”成為了“漆器”的代名詞——正如西方人稱“瓷器”為“China”一樣,日本通過海上貿易将大量漆器外銷至西方,“漆器”曾一度也被稱為“Japan”。
2015年從魯迅美術學院本科畢業後,陳博文決定前往日本留學。他把想法告訴了拉扯他長大的姥姥,姥姥非常支持。
“我姥姥從小給我灌輸的理念就是,長大之後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所以我來日本沒有别的目的,就是想好好精進這門技術。畢竟無論是材料上,還是技術上,這裡都有豐富的資源。”
漆器的制作程序繁複,必須先“制胎”後“塗裝”。制胎就是制作器型,器型完成後才能進行裝飾。而漆器的裝飾手法有很多,有“雕漆”、“雕填”、“鑲嵌”等方式。
剔紅,就是常見的一種“雕漆”裝飾手法,在胎體上一層層塗堆到适當厚度再進行加工雕刻。圖為故宮博物院收藏的《剔紅雙層牡丹紋圓盤》。 故宮博物院 圖
“雕漆”是指在漆質幹硬以後,在其表面進行刻花,有時為了加強厚度,達到效果,還會在漆面上“堆漆”。“雕填”則包含了雕漆和填漆兩個步驟,先将不同配色的圖案雕除,然後填上其他顔色,幹硬之後再将之磨平,使得漆器的紋飾具有多種色彩的表現,更精緻的裝飾手法,還有“沉金”、“描漆”、“變塗”等應用。
至于“鑲嵌”,則是在漆面上附貼不同材質的裝飾,常見的如用貝殼所制成的“螺钿”,還有金箔銀片的貼飾等表現手法。
“鑲嵌”就是在漆面上附貼不同材質的裝飾,常見的如用貝殼所制成的“螺钿”。資料圖
2016年,陳博文來到日本,先在語言學校學日語,後考入東京藝術大學讀研。研究生的導師是日本著名漆藝大師小椋範彥。
小椋範彥尤其擅長“莳繪”。所謂“莳繪”,就是利用漆的黏性,将金、銀粉依照想要的圖樣,固定于漆器上的技法。
莳繪的紋樣題材衆多,技法也随着時代不斷改良、推陳出新。江戶時代曾是日本莳繪的全盛時期,出現過衆多有名的莳繪師。日本的國寶中也有許多都是莳繪的作品,如誕生于12世紀平安時代的《單輪車莳繪螺钿手箱》等。
誕生于12世紀平安時代的《單輪車莳繪螺钿手箱》 ,收藏于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維基百科 圖
小椋範彥師從被稱為“日本人間國寶”的蒔繪大師田口善國。據說他為了學習蒔繪,盡管隻有微薄的工資,仍勤勤懇懇在導師身邊做了十三的助手,一直到導師去世。
談起導師小椋範彥,陳博文内心的敬仰之情溢于言表,似乎在他的身上,他看到了一個工藝大師應該有的樣子。
小椋範彥的幹漆割貝莳繪飾箱《彩波》 日本文化藝術财團官網 圖
“我很崇拜他對待工藝那種純粹的匠心。做藝術家,就需要每天折磨自己,一點點在磨砺中提高自己,并且這種修煉完完全全靠自律。”陳博文說。
但同時,小椋範彥也是一個自由開明的老師。他常常對陳博文說“做自己想做的,把想法說出來”。
陳博文與研究生導師小椋範彥老師(右)
經小椋老師介紹,陳博文得到了“人間國寶”漆藝家室濑和美的指點,雖然隻有短短半年的相處,但在被稱為“人間國寶”的大師身上,陳博文也深深感受到了手作的魅力。
他講了一段自己與漆藝家室濑和美的故事。
“有一次,我幫室濑和美老師研磨顔料。研磨顔料是最鬧心的。我就問老師,‘現在都有研磨機了,用機器磨不好嗎?’,老師就說,‘你磨完了之後,就知道為什麼我要你用手磨,而不用機器磨了’。于是我跟他一起磨,從下午2點鐘一直研到晚上7點鐘,我膀子都酸了,渾身大汗。”
“磨好後,他拿來了一碗機器磨的顔料,讓我用這兩碗顔料各刷一道,放進陰房裡,明天過來看看效果。我照做了,第二天過來一看,果然,人工研磨出的顔料發色确确實實要比機器研磨的效果好很多,色澤更細膩。老師說,這是因為人工研磨的時候各個方向都受力,但是機器轉起來之後,就會出現研磨不到的死角。”
陳博文作品《玉玲珑》
陳博文作品《春鹿》
陳博文作品《冬狐》
生動表現了“火狐踏雪”的場景。
成為日本百年漆行的“接班人”
陳博文剛到日本,在語言學校學習日語時,為了不想荒廢技術,開始琢磨如何能夠接觸到日本的漆藝家。
漆藝家都得買材料吧,他想,如果能認識漆行的社長,興許就可以結識一些漆藝家,但如何先認識到漆行社長呢?
“我自己就是從學生時代過來的,知道買材料多麼不容易,再加上國内一些代購的質量參差不齊,價格昂貴。我想既然有這個需求,為什麼不自己來做代理的生意呢? ”
陳博文拿着一個“大訂單”,找了三家漆行,但隻有最後一家談成了。播與漆行的社長箕浦和男先生接待了他。而更讓他沒想到的是,這場相識讓他的人生發生了重大的改變。
得益于過去大量書籍的閱讀,陳博文對日本漆藝的了解讓箕浦和男刮目相看,他被陳博文的求學精神所感動。
“他很吃驚我居然能記住這麼多日本漆藝大師的名字,其中很多人都是他爸爸那一輩的老藝術家。而且在日本,其實也沒有很多人願意去學這門技藝了,他可能覺得像我這樣的年輕人很少見。”
播與漆行創立于江戶時代,距今已有220年,箕浦和男是家族老店的第六代社長。公司的經營内容覆蓋高品質的漆器、漆藝工具販賣,也開辦漆藝教學班。據說,播與漆行與中國也頗有淵源,箕浦和男的爺爺曾在中國的武漢漢口開過一家分店。
“我那時候沒什麼錢買材料,所以沒有辦法做作品,箕浦先生就對說‘你到我這裡做,我不要你錢,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看到他這麼信任我,我覺得這件事必須給他幹好。”陳博文回憶道。
陳博文(左)、播與漆行第六代社長箕浦和男及其夫人
社長有四個女兒,都已結婚了。也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漆行庫房的鑰匙就交在了陳博文手裡。社長對他說:“我今年70多歲了,能幹到什麼時候我不太清楚。要麼你接我班,繼續把漆行幹下去吧。”于是,陳博文被選定為了播與漆行第七代的接班人。
在日本,家族企業往往由家中的長子繼承,有時候也會傳給養子或入贅的女婿。但把百年老店交給一個無親無故的外國人,這樣的做法的确不多見。
但信任就是這樣,不需要複雜的人際關系,不需要建立在血緣的紐帶之上,也許隻是一片對待藝術純粹的熱愛,讓人們之間建立了牢固的情感。
陳博文作品《秋獺》
陳博文作品
陳博文作品
把從中國誕生的藝術,再次帶回到中國
在陳博文的生命中,一路走來,遇到過很多的貴人。而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一位就是姥姥。是姥姥鼓勵他前往日本留學,并表示願意資助他的學費。
然而,在他去日本的前一年,姥姥因為心肌梗塞突然去世了。
小時候的陳博文和姥姥
陳博文說姥姥是他的天,是他的避風港,是他的指明燈,姥姥用無私的愛為他打開了學漆的道路。為了紀念姥姥,他做了一個藏經閣,把心中所有的思念都埋藏在裡面。
陳博文作品《藏經閣》
姥姥信佛,陳博文用這件作品來紀念姥姥。
不管是求學還是老鋪經營,接下來,陳博文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如今的他,每天時間都不夠用,馬不停蹄的生活中,他沒有忘記心中懷揣的夢想。
“也許這句話說的有點大,但我一直很想為中國的傳統工藝做出點貢獻。今年,我們的播與漆行與彙豐銀行就在上海合作做了一個展覽,把日本的一些漆藝工匠介紹到國内,去開拓國内的市場。”
陳博文還與朋友制作視頻課程,在網上教授大家漆藝技術。
“我和朋友還一起推出了許多網絡教學視頻,教授國内學生基本的漆藝技術。如果有人感興趣,未來來到日本留學或交流,我們播與漆行也能提供很好的老師和培訓課程,幫助他們精進自己的技術。語言問題也不用擔心,我們有中文老師,也有翻譯。”
“在未來,我還希望能推出一本雜志,介紹漆藝市場内的最新消息,同時把日本漆藝相關的論文翻譯成中文,與國内相互交流。”
陳博文從中國古代“二十八星宿”的文化中得到了靈感。
陳博文有着“90後”的無畏與拼搏,但同時對中國文化的癡迷與自信也已融入到他的血脈裡。
2020年春天,他從中國古代“二十八星宿”的文化中得到靈感,結合日本漆藝技術創作了大型作品“參水猿”幹漆造像。該系列項目也獲得了上海世久非物質文化遺産保護基金會的支持。
作品《參水猿》
“其實不管是雕塑、素描,還是陶藝、漆藝,它們都隻是不同的藝術表現形式,目的都是想把自己内心的東西表達出來。技術之下人人平等,那拼什麼呢?拼的就是創意,拼的就是想法”
“就像周星馳的電影裡面說的那樣‘隻要你用心做了,大家都是食神’。”
責任編輯:徐穎
校對: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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