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長圓
明月照出了一些歡喜,也照出了人生的種種困頓。明月的和諧、甯靜、婉約、朦胧、淡泊,所有的這些特質不僅僅是審美,更重要的,它也是人的心靈映像。世間的 紛擾萬物,充滿耳目,嘈雜喧嚣,但隻有茫茫靜夜中的皎皎明月,可以直指人心。人對明月的愛憐,一方面,是對自然之美的珍惜,另一方面,也是對自己的人生和靈魂的映照。所以,中國的曆代詩人們,才會在明月上寄托了那麼多的情思。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寝夢佳期。
這是張九齡的《望月懷遠》。漫漫長夜裡,積郁在心中的滿滿相思,如月影般搖漾不定,把蠟燭吹熄,你才會覺得盈盈的月光照得滿窗滿室,你的身邊包圍的都是滋 潤的月華;在月光中,披起衣服,或者靜坐,或者獨行,涼意漸起,原來白露已經沾上衣襟。都說“明月千裡寄相思”,但相思怎麼寄?明月怎麼付郵?“不堪盈手 贈”,我想伸手捧住明月,想把手中的月光送給心中牽挂的愛人,但月光似水,不能在手心留存片刻,那我還能怎麼辦呢?不如回去,帶着月光入夢吧。也許你在夢中,可以掬起一捧月光,交在她的手心。也許夢裡月色,真切映照出那位盈盈如月的佳人……
每個生命都有自己的一輪明月拂去嫦娥的婀娜,桂影的婆娑,我們還是不禁發問,到底什麼才是一輪明月的真面目?
“思苦自看明月苦,人愁不是月華愁。”是月亮真的含愁帶恨嗎?風花雪月,本不是有情人生的點綴,也不是茶餘飯後的談資,它們是穿越年光時不可缺少的情感元素,一個人真想與明月交談,明月就會不離不棄。
李白那麼愛明月,他在明月之中到底能夠完成什麼樣的交流呢?我們看看從小就熟悉的《月下獨酌》。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随我身。
暫伴月将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豪放飛揚的李白,不是沒有他自己的憂思和孤單,他也有過“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的時候,但是他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在孤獨的那一瞬,他可以天真地舉杯,向 明月發出邀約。而為了回應他這份天真的邀約,明月愈發明亮,清輝流光,潑灑在地上,勾勒出他翩跹的影子,人、月、光影,交相輝映。李白不是獨自一人了。
當然,李白不是不明白:月亮原來真的不會喝酒啊,徒然造個影子陪伴着我。但是,那又何妨呢!姑且就這樣吧!既然已經有明月和身影的陪伴,我就真的不再孤單,就讓我在這個春天裡痛快地暢飲吧!你看,我歌,月亮跟着歌聲的節拍躍動;我舞,影子努力跟上我舞姿的跌宕;我醉了,影子也是一派陶然天真的淩亂。醒的時候,我、月亮和影子在歡喜地舉杯。而現在醉了,我們就分手吧,去浪迹天涯,去雲遊四方——我們約定,永不離棄,終有一天,相會于浩渺雲波之端。
天真的李白對明月的信任比别人要強很多,所以明月也特别鐘情這位詩仙。
所有的交流、所有的信任都是相互的,人與人相約如此,人與明月相約也是如此。這輪明月從大唐的李白,一直流轉到南宋的張孝祥。
張孝祥在嶺南做了一年的知府,受讒言挑撥,被貶官北還,途經洞庭湖,恰逢中秋。“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張孝祥眼中的洞庭湖,水波不興,平淡靜谧。其實中秋的時候,洞庭湖面一定是那麼清澈,更無一點風痕嗎?
孟浩然寫洞庭湖:“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
寫的也是八月份。為什麼是“波撼嶽陽城”呢?絕非了無風痕。究竟是風在動,幡在動,還是心在動呢?如果一個人心靜,眼前的湖水就可以“更無一點風色”。以這樣的坦蕩,在浩瀚洞庭湖面上,一葉扁舟不覺孤單,隻覺一片與天地交融時令人沉醉的壯闊。“玉鑒瓊田三萬頃,着我扁舟一葉”,
青碧的湖水如同玉做的鏡子,三萬頃遼闊,就我這一葉扁舟,我是何等自由啊。這一片自由天地,這一片自由心胸,可以看見“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澈”。
水天交融的洞庭湖是這般明淨清澈——天上的銀河素月、地上的洞庭湖水,詩人的心又何嘗不是?在這一瞬,朗月銀河,流光普照,映出坦蕩人心,表裡一派澄澈。這份融合默契的歡喜,“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一個人在貶官的路上恰逢中秋,沒有捶胸頓足的号哭,沒有怨天尤人的悲歎,隻有與天地合而為一的喜悅,隻有對明月入心的悠然領悟。此番曼妙,難以用語言傳達。千載之後,他的詩詞輝映月華,我們也能夠悠然心會嗎?
再回頭看一看當年的張孝祥是多麼不容易。“應念嶺表經年”,在嶺南這個偏僻的地方待了一年,雖然被讒言離間,但是我很清楚自己的内心:“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明月,照徹我的心靈,肺腑肝膽,冰清玉潔。這讓我們想起另一句詩:“一片冰心在玉壺”。一個人坦坦蕩蕩,行為朗朗,秉性高潔,當然就會清澈自在。所以張孝祥說:“短發蕭疏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我一個人在這裡,雖然秋涼浸膚,但我依舊穩穩地在湖上泛舟,在空闊的湖面與天地融而為一,了無尤怨。
中秋是中國人的團圓節,每逢佳節倍思親,貶官回朝的張孝祥,誰又是他的親人,誰與他在節日共飲?他擡頭看到北鬥七星的形狀宛如一把大勺子,低頭看見了西江水,他說“盡吸西江,細斟北鬥,萬象為賓客”。那麼我就用這把大勺子,舀盡西江水,遍宴山川,自然萬物都是我座上的賓客。此一刻,“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這樣一個時刻,天清月朗,生命浩蕩,在青天碧水之間,我叩擊船舷,仰天長嘯,與天地一體,和萬物同歡,此樂何極,“不知今夕何夕”。
我之所以特别喜歡這首詞,因為它寫出了在我們生命中,懂得明月與自我的關聯,你可以擁有一種什麼樣的境界。
人生活在這個世間,與人有緣,與山水有緣,與日月同樣有緣。一個真正懂明月、愛明月的人,明月會變成信念的支撐。即使工作中的上司、同事貶損你,即使外人不理解你,“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明月永不背叛,可以照出你一顆心的遼闊與坦然。
即使其他人都離你而去,孤單的你,也可以在花間邀約明月,且歌且舞,“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明月是你的知音,也是你的舞伴。當你願意把自己交付給明月,明月一定會接受。
人與人的期許,有時候會辜負,但是明月常在,不棄不離。所以,學會與明月相逢,與明月相知,讓月光照徹生命,這是一種成長。
《五燈會元》中有一句話說得好:“滿船空載月明歸”。如果說我們劃着一隻船,船看着是空空的,但同時又是滿滿的,這就叫“滿船空載”。滿船空載的是什麼? 你隻能載動一樣東西,那就是明月。這首詩的題目叫《頌釣者》,釣魚的人沒有載着魚回家,卻把月光載入船艙,你看不見,但知道它的圓滿。
有的時候,我們生命中的成長也是如此。走過了許多歲月,我們會在名片上累積很多頭銜,在工資卡裡累積很多财富,在人情交往中積累很多朋友,還有身邊相伴的親人。所有這一切成就,都是看得見的。但是看不見的财富,我們累積了多少?過于豐盈飽滿的生命,留白也是一份輕靈,那明月清輝的滿船空載,也許更美。
如果能夠懂得明月的這一切,也就真像詩僧寒山說的那樣:“圓滿光華不磨瑩,挂在青天是我心。”那一輪光華圓滿、沒有絲毫磨損地挂在天空的,你管它叫明月嗎?不是。我告訴你,那是我的心靈。
每個生命都有自己的一輪明月,每個生命都有自己的陰晴圓缺。明月照出了我們的離愁别恨,但歐陽修說得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人生多情, 無關風月,風月隻是轉移了我們的情思、我們的離恨,給了我們一份安頓,給了我們一種寄托。明月這個意象高懸在詩壇上空,中國人從古至今保持着對它溫柔的狂熱,因為它對我們每個人都很公平,入心入懷,成為我們生命中恒久相伴的詩意。
向明月學一顆平常心
中國人之所以對月亮情有獨鐘,也許是因為月亮那種特殊的質感、獨到的美麗。它是柔和的,它是清澈的,它是圓潤的,更重要的是,它是不斷變化的。
我們想想看:在初一,古人稱為“朔”的日子裡,我們幾乎看不見月亮;初二以後,細細的一點點月痕露出它的内芽,然後逐漸豐滿圓潤;直到十五,古人稱為“望” 的時候,它如同冰輪,如同瑤台的鏡子,變得那麼豐滿,那麼圓潤。月亮周而複始地變化着。從“朔”,經過“望”,再抵達“朔”,完成一個循環,就是一個月。這就是中國的陰曆。
月亮的這個周期,是一種循環,隐喻着一種不死的精神。大家最常聽到的關于月亮的神話,就是“嫦娥奔月” 因為吃了長生不死之藥,嫦娥飛到天上,居住在月宮;在月亮上有一棵婆娑的桂樹,吳剛一斧接一斧地砍着這棵樹,樹砍而複合,合而複砍。所以,月亮代表着一種流轉循環的永恒與輪回。
在中國的哲學裡,月亮的這種變化是一個主題,甚至可以說,認識明月是中國哲學的一個命題:大地之上的天空,黑夜的月亮和白晝的太陽形成平衡,它們的形象被遠古的中國人提煉為“陰”與“陽”。中國人講究陰陽平衡,《周易》說:“一陰一陽之謂道。”世界上的一切匹配都在平衡之中,“廣大配天地,變通配四時,陰 陽之義配日月。”
太陽是什麼樣子?我們每天迎着東升旭日去上班去工作,看見的一輪太陽永遠是穩定的,熱烈的,圓滿的。它永遠給予你光和熱,給予能量,促使人們發奮進取。中國人從太陽那裡學到了一種進取心。
但是在月亮之下,我們總是在休息,在獨處,或者沉沉睡去,忽略了這一輪萬古明月。就在一片甯靜之中,我們發現月亮高懸在空中,它的陰晴圓缺,有着諸多面 目,和太陽的永恒形狀不一樣。在它的周期性變化裡,在它的陰晴圓缺中,我們品味着時光的承轉流變,命運的悲歡離合,我們學到了平常心。
人向太陽學會了進取,在這個世界上可以奮發,可以超越;人向明月學會了沉靜,可以以一種淡泊的心情看待世間的是非坎坷,達到自己生命的一種真正的逍遙。
月亮的這種陰晴圓缺,折射到世界萬物和人生百态上,就是老子說的:“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有的東西殘缺了,實際上它獲得了另外一種“圓滿” 月亮隻有一彎月牙的時候,是一種“損”,一種缺失,但它已經蓄滿了生命,正在邁向圓滿,這就是“損之而益”。
有的東西圓滿了,完成了,實際上卻逐漸走向殘缺 圓月當空,流光瀉地,是一種璀璨,一種“益”,但它的力量已經達到巅峰,無力再更圓一些、更亮一些,隻能慢慢消瘦下去,這就是“益之而損”了。用一種辯證 與變化的心情去看明月,再把這樣的目光移到世間,我們就知道怎樣完成内心困惑的消解和平衡了。
正是因為這樣的滿而損、損而滿,盼望了很久之後,最圓滿的日子 十五的月圓,就成了中國人心靈的寄托。尤其是中秋,一年中最美、最大的月亮高懸夜空,總是引得人們思緒飛揚,感慨萬千。
萬裡清光不可思,添愁益恨繞天涯。
誰人隴外久征戍?何處庭前新别離?
失寵故姬歸院夜,沒蕃老将上樓時。
照他幾許人腸斷,玉兔銀蟾遠不知。
這就是白居易眼中的《中秋月》。明月皎皎,清輝萬裡,到底它藏了什麼樣的秘密,徒增一段段憂傷離恨,人在天涯,月在天涯,到底它把清光灑在了誰的心上?
“誰人隴外久征戍?” 是那些遠遠戍邊久久未歸的人。“何處庭前新别離?”是誰在月光下道别?是誰又新添一段眷戀相思被明月照亮?“失寵故姬歸院夜”,如花的美人年老色衰,失寵之際回到深深院落,隻有明月岑寂相伴。“沒蕃老将上樓時”,那些流落在異邦他鄉的戍邊将士,此時在異鄉獨上高樓,他們望見的可是照着故鄉的月光?
這都是一些人生失意之人。也許,人得意的時候更多是在太陽下花團錦簇、前呼後擁,而在失意的時候,才知道明月入心。“照他幾許人腸斷,玉兔銀蟾遠不知。”
月宮的玉兔銀蟾真知道人間的心事嗎?其實,隻是人生有恨,在中秋月夜都被明月勾出來了而已。 沉 沉靜夜,我們的心事更容易被月亮勾勒出來。平日裡忙忙碌碌,忙的都是眼前的衣食住行,我們的心事被忽略了多久呢?那些讓我們真正成為自己的夢想、心願、遺憾、怅惘,它們還在嗎?隻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們不圓滿的人生,我們隐藏的心事,才會探出頭來,被明月照耀得纖毫畢現。蘇東坡也有一首《中秋月》: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以一種忐忑的憧憬,從暮雲沉沉的時候就在企盼,雲彩漸漸消歇下去,清寒之光流溢出來,終于,皎皎的月輪,仿佛潔白玉盤,在靜谧的天空緩緩轉動。面對這樣的美景,詩人的心居然有一絲隐隐的疼痛,隐隐的不甘“此 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這美麗的夜晚終将會過去,相比起颠簸的人生,這種美麗是何等短暫,多麼希望人生像今夜一樣“長好”啊!而在明年,再見明 月的時候,我已不知身在何方。為什麼人人都說中秋月好?就是因為它太難得,太美麗,太短暫,而為了這一刻皎潔圓滿,人心又要經過多少不同形态的殘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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