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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消失就好

圖文 更新时间:2024-07-01 23:57:52

你消失就好(你不用回來)1

文 煙波人長安

有段時間,我租住在一所大學的家屬院裡。兩居的房子,隻租得起次卧,但是主卧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沒有人租,沒有事兒的時候,我就跑到主卧去蹭電視看。

哈哈哈中介實在是太貼心了!有線電視居然是交了錢的,隻要不點付費電影,想看什麼看什麼。

後來晚上我幹脆不回屋,就睡在主卧,唯一的遺憾是沒有床,隻能睡在沙發上。

有一天周末,在家正看得高興,感覺頭頂好像有什麼東西滴下來。

伸手一摸,是水。

下雨了吧……我一邊看電視一邊想。

……等等,我住在三層啊!

擡頭一看,吓了一跳,天花闆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洇了一塊兒,一小片水漬正在慢慢擴大,我觀看的工夫,一滴水又滴在我臉上。

靠,我就偷看會兒電視,不至于這樣吧?!

急匆匆沖出去,上樓,找到四樓那家,咚咚咚敲門。

門開了。我正打算鼓足氣勢喊一嗓子,發現開門的是位老大爺。

您家……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你住樓下吧,小夥子?大爺問我。

我點點頭。

不好意思啊……我這兒暖氣有點兒漏水,已經給物業打電話了,他們還沒來……大爺又說。

我仔細聽了一下屋裡的動靜,感覺不像是“有點兒”漏水。

您讓我看一眼吧。我說。

老人帶我進屋,走到卧室。果然,靠牆一個暖氣片的閥門被沖開了,正呼呼往外噴水,和澆花一樣。卧室流了一地的水,床底都泡在裡面。我傻站在門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就是有點兒漏水!有點兒漏水!

我晚來十分鐘,估計這會兒已經被天花闆砸死了。

我就想說,放一放氣……老人手裡拿着一個螺帽一樣的東西,茫然地說。看樣子他是把水閥整個擰了下來。

我也不會修暖氣,隻好又給物業打了個電話,催他們趕緊關全樓的總閥。

然後投身進這場抗洪戰争裡。

抹布、拖把、窗簾、不要的衣服……能用的全用上,拼命吸掉地闆上的水。老大爺腰似乎不太好,彎不下去,我就拿着窗簾,跪在地上爬啊爬。

過了十分鐘,快要絕望的時候,噴泉突然停了。

物業帶着兩個人噔噔跑上來,查明了原因,一個人去修閥門,剩下的人……繼續抗洪。

整整折騰了半個小時,才終于把卧室的水全部吸幹淨。接下來是重新上水,觀察閥門,确定不會再漏。物業看是老人,也沒說什麼,簡單交代了幾句就走了。

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全身濕漉漉的,發愣。

老大爺收拾了一下卧室,走出來,倒了一杯水給我。

謝謝你啊,小夥子。他說。

你那屋子……他又說。

沒事兒。我搖搖頭,說,過兩天就幹了,反正那間屋也沒人住。

租的房子?老人問。

我點頭。

真是不好意思……大爺慢慢在我對面坐下,看着自己的手苦笑。

以前都是我老伴管這些的,他接着說,她今年春天走了。我還心說這有什麼難的,結果搞出這麼大簍子……

我忽然找不出話說。

您的子女呢?我想了想,問。

就一個兒子。說到孩子,老人臉上一下有了光,在國外呢!美國,紐約,去了幾年了。

你去過美國嗎?老人問我。

沒去過。我趕緊搖頭。

年輕人,還是應該多出去看看。老人說。

……我也得有錢啊!

老大爺好像來了精神,非要找出他兒子在紐約拍的照片拿給我看。為了免遭羞辱,我就說我得回家換衣服,先走一步,再有事兒的話,他可以随時到樓下找我。

哎,好,好。老大爺站在往卧室的路上,慢慢點頭。

我起身,走到門口,正要開門,忽然一個聲音喊起來:兒子!

我一愣。

還沒反應過來,這個聲音又喊一遍:兒子!

我循着聲音轉頭一看,廚房陽台上,一隻巴掌大的鳥站在籠子裡,正耀武揚威地看着我。羽毛是黑的,翅膀下頭有兩塊兒白——咦這好像是隻八哥呀!

看我轉過頭來,八哥似乎很得意,繼續喊:兒子!兒子!

……媽的,無法無天了是吧?!

我撸起袖子準備和它幹架,老大爺已經一嗓子喊了過去:瞎叫什麼你!

八哥立刻閉上嘴不說話了。

我眨眨眼,感覺和看戲一樣。

這傻鳥。老大爺過去瞪着八哥,說,人來瘋!教它說那麼些話,就學會這一個詞兒。

……您都教它些什麼啊!

您養了多久了?我問。

兩年多啦。老大爺似乎很驕傲,挺聽話的一小鳥,就是學話學得慢。

唉,也賴我。老大爺又說,沒事兒的時候吧,就想和它說說話,可能說得多了,它就給記住了。

我愣了愣,忽然覺得内心複雜。

和老人道了别,下樓回家。主卧天花闆還在滴水。我拿了個盆接着,坐在一邊看,一直看到水不滴了,還坐着。

唉,人生啊……我大聲歎了一句,起身換衣服。

然後踩到地上的水,臉朝下狠狠摔了一跤。

……媽的,真夠疼的。

過了兩天,我去樓下的菜市場買菜。哈哈哈家屬院的菜市場就是好,菜特别便宜,十塊錢就能吃一頓,每次都感動得我熱淚盈眶。

挑菜的時候,聽到旁邊兩個老大媽在聊天。

你說那個孫老頭兒啊?其中一個大聲說,嘿,誰還不知道他呀,兒子出國了,自己一個人過,也不和人來往,你說搭個話吧,動不動就說他兒子在美國,怎麼怎麼好,好你倒是跟着去呀!

是啊。另一位搭話,養了個八哥,老出來溜,自己還和鳥說話呢,這日子過得,唉……

說完兩個人一起歎氣。

要我說啊,孩子就是在身邊兒的好!老大媽又說,我們家就這樣,出點兒事兒,都能互相照應不是?

對對對!旁邊一位繼續搭話,還是這樣好。你說得對!

我一聲不吭,選了幾個西紅柿,心裡說,對個屁。

買完菜上樓,剛過二樓拐角,看到一個身影在我房門口站着,我轉過去,他正轉身要上樓。

大爺!我認出了是誰。

老大爺回頭咧嘴一笑。回來啦?他說。

您找我?我問。

老大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你年輕,電腦懂得多嗎?他又說,昨天我家剛開了網,結果吧,上不去,我也看不懂這些,想問問你。

我連聲應着,也沒開門,拎着菜跟他上樓。

上網的事兒很容易就搞定了。老人高高興興看着我忙活,連上網之後,又托我幫他注冊了一個郵箱,接着眯起眼睛,把郵箱地址敲在手機裡,短信給他兒子發了過去。

我兒子說,這樣我就能收他傳給我的照片了?老人問。

我點頭,一點點告訴他怎麼收郵件,怎麼下載附件,怎麼在電腦上看照片。

老人笑得眼彎起來,認真記在一個小本本上。

弄完這些已經是中午,老人非要留我吃飯。正好我還帶着菜,幹脆在他家做了頓飯。

八哥在廚房看着我做飯,很開心地喊我兒子。

……你等着,回頭我再跟你算賬。

老人似乎興緻很高,吃完飯又留我喝茶,說是兒子從美國寄回來的。

美國人還挺厲害,他一邊往外拿茶一邊說,喝茶就喝茶吧,還得磨碎了,包在小包裡。你說這得多麻煩哪。

我附和着點頭,幫他在兩個杯子裡分别泡上茶。

老人喝口茶,喜滋滋地看卧室裡的電腦。

這樣好,這樣好。他說,之前兒子給我傳照片,都是什麼彩信啊,微信啊,我哪懂那個,電腦方便,方便。

他回來得多麼?我随口問。

不多。老人搖頭,回來幹什麼,他工作忙,我自己又不是過不了。

您之前說,阿姨走了……我順嘴跑出來這麼一句話。

說完就後悔了,操,我怎麼說了個這?!

老人倒沒有介意。走啦,走啦。他說,本來到北京來,說是享福的,也沒享兩年。

您是後來過來的?我又問。

對,對,後來過來的。老人說,不想來,這不是孩子當初留在北京,工作穩定了,還買了房子,就是沒結婚。我說我們倆來了,你拖家帶口的,誰家姑娘看上你。他說這都是啥話,就把我和他媽接來了。

老人又看看卧室,笑了笑。挺好,挺好。他說。

結果呢,他又說,我們來倒是來了,住了一年多,他又拿到一個工作機會,說能去美國。

我聽着,沒說話。

我心說去就去吧!老大爺說,孩子出息了,我這當家長的,應該高興是不是?

算算他這出去一趟,也快三年了……老大爺深吸一口氣,接着說,一年差不多回來一次,都趕在十二月底,說是聖誕節,那邊放長假。這節你們年輕人是不是都過?我也不懂,反正能每年能回來一趟,就挺好。

挺好。老人又重複一遍。

我還是沒說話,低頭喝茶。

後來吧……他媽就有點兒……怎麼說呢,有點兒老年癡呆了。老大爺繼續說,平時還行,就是有時候犯病,出去找不着路,我要是不在家,就把門鎖起來,不讓她出門。孩子聽說了,也擔心,就說要回來。我說你回來幹什麼?回來也得上班,一樣幫不上忙,你老爺子身體好着,還看不住你媽?不用你回來,你好好工作,照顧好自己就行了。

你說是不是?老大爺問我。

我隻能用力點頭。

結果今年年初,老太太就走了。老人歎口氣,說。

……挺急的病。誰也沒等,自己就走了。老人苦笑着搖搖頭,孩子都沒來得及見最後一面……他回來辦了葬禮,又說打算回來,我就急了。他那邊工作好好的,回來就得從頭開始,這些我能不明白?我都一個老頭子了,吃得下,睡得香,能有什麼事兒?自己一個人,也清淨。

孩子又說,等他拿到什麼,綠卡?接我過去。老人又說,你說我一輩子沒出過國,在這北京有時候都迷路,美國人說英語,我也不會說,出去不還是添亂麼……再說了,我也舍不得我這八哥啊。

他回頭看了一眼陽台上的八哥。八哥正在籠子裡上蹿下跳。

一來北京就養它了。老人笑笑,說,老太太好靜,不讓我養,我不管那些。在家那邊我還能出去找人聊天,在這兒誰和我說話?天天和她說?我就得養個能學話的,我說,它也說。

走不了。老人說,為了這八哥,也走不了。反正再過幾年,老頭子也入土了,總不能葬在美國吧?

您别這麼想……我趕緊說。

老大爺擺擺手。人啊,早晚都是那點兒事兒。我就想着,自己過兩年,老伴兒是送走了,接下來就是送這小八哥。我倒不是不想出去看看,看看兒子過得怎麼樣,有沒有人給他使絆子。可我要出去了,這八哥誰給我養?怎麼也得等它活完了,到時候想出,再出去吧……

真不用我兒子回來。老人看着八哥,一臉平靜,老頭子活得好。

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話,隻好也看看陽台上的八哥。八哥玩兒夠了,臉沖我們一轉,又開始叫:兒子!兒子!

我呆呆地看着它。八哥自己叫了一通,突然話鋒一轉。

你不用回來!不用回來!它喊,好着!好着呢!

我忽然鼻子一酸。

不行,不能再待下去了。我兩三口喝完了茶,說下午要出門,迅速和老人告别。

老人送我到門口。八哥沖着我們不停地叫。

不用回來!好着!好着!它喊。

門一關,眼淚差點沖出眼眶。

……真的好着麼?我想問。

之後一段時間,我保持在家寫稿、很少出門的日子。反正窮得一逼,也沒什麼地方可以去。

有時候從菜市場回來,能碰見老大爺,也就是問一問八哥怎麼樣,老人說它活得很滋潤。

又過快半年,有天忽然有人敲門。

老大爺站在門口,問我會不會收拾電腦,他的電腦最近老是自己關機。

不想麻煩你。老人一邊跟我上樓一邊說,就是實在搞不明白那東西。

我急忙說沒事兒,不麻煩。

到樓上老人家,看了下電腦是什麼毛病,花了十來分鐘,搞定。

我還要趕稿,沒有久留。出門時候習慣性地看了廚房陽台一眼,一下站住,揉揉眼,又看一眼。

咦,籠子裡的鳥好像小了一圈!

大爺,您這鳥是不是縮水了?我問。

老人笑起來。沒縮水!新養的。

……那以前那隻?我又問。

死啦……老人慢慢說,不知道是什麼病,這些小東西,比人還嬌貴。早晨起來一看,已經不動了……

家裡一下沒了個說話的,不習慣。老人又說,想想說,還是再養一隻吧。

我沒說話,走到陽台上,伸手逗了逗鳥籠的新主人。

這隻小八哥膽子似乎小很多,一下跳開,站到高處的架子上。它抖抖羽毛,張口喊:回來!回……回來!

我手放在籠子上,一動不能動。

老人又笑笑。養了才一個多月,這隻笨,就學會了這倆字。

我站着,說不出話。忽然想到之前老人說,就算要出國,也得先送走那隻八哥再說。

……現在估計又要等些年了吧?

三個月後,我找了份工作,搬出了這個家屬院。

沒辦法,再不找點兒活兒,估計就要餓死了。

搬家,收拾屋子,一個一個箱子打包好,一個一個送上搬家公司的車。

臨走的時候和樓上的老人道别。老人沒說什麼,轉身進屋,拿了一盒茶給我。

美國茶我也喝不習慣,你拿走。他說。

我收下茶,默默下樓。

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老人的消息。也不知道那隻小八哥,是不是一樣活得滋潤。

我同樣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父母其實都會面臨這樣的選擇。

又有多少父母,都過着這樣的日子。

很長一段時間,我腦子裡都是第一隻八哥學舌的那些話。

你不用回來,不用回來。

好着,好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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