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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播近半年

生活 更新时间:2025-01-26 09:10:49

“我甯可痛苦,我不要麻木。”

天色暗暗,雪花落在秃樹石磨磚房上,天地未染白,入目皆是土黃色,攝像頭隐在角落,定在那抹鮮豔的紅,一場對話發生了。

這個穿紅呢外套、白杏高領毛衣、顴骨處坨紅的農村女人,聲音柔柔,随着對話的深入,她染上哭腔。

說出了這句類似宣言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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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距今恰好20年。

20年間,不斷有人将這段不足25分鐘的談話翻出傳閱,并借由網絡,成為振聾發聩的現實強音。

有人視她為精神icon。

她的名字叫劉小樣。

平川

八百裡秦川之地,陝西關中平原。

這是劉小樣生活的地方,她曾寫:

“夏有一望無際金黃色的麥浪,秋有青紗帳一般的玉米地。”

可她覺得太平了。

土地是平的,生活是平的,日複一日的重複沒有絲毫波瀾。

她的心在焦灼沸騰。

高速公路鄰村而建,二十公裡外是鹹陽機場,汽車、火車、飛機,像是要把世界載到她的眼前。

但是并沒有。

她隻能聽到汽車鳴笛的聲音,試圖辨認天空中飛機的航線,遠方始終是個無法具象的形容詞彙。

她在收音機裡收聽《半邊天》。

這檔央視的訪談節目,開播于1994年,取自“婦女能頂半邊天”,旨在關注女性生存,主持人是張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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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張越

圖源:網絡

劉小樣寫去信。

傾訴她的惶惑:

(在這裡)你有錢可以蓋房,但不可以買書,可以打牌聊天,但不可以逛西安,不可以有交集,不可以太張揚,不可以太個性,不可以太好,不可以太壞。

有約定俗成的規矩,你要打破它你就會感覺到無助、無望、孤獨,好像好多眼睛在盯着你,不需要别人阻止你。

你會自覺自願地去遵守這些規矩。

節目組被她的表達觸動。

他們給劉小樣打電話,但她不敢接受采訪,怕引起村裡人的議論,視她為不安分的女人。

但信還在寄來。

轉過年後,劉小樣表示願意聊一次,張越帶着節目組去找她,得知他們要來,劉小樣驚慌地要逃,是她的丈夫穩住了她。

可信中的能言卻變成沉默。

張越便與她同吃同住三天。

三天後,面對鏡頭,她依舊說不出話,張越讓攝像去拍空鏡,一場談話卻未經設想的開始了。

聊時張越以為完了,沒記錄下來,等她們聊完,才發現攝像在遠處蹲着。

倔強穿透熒幕,劉小洋語出驚人:

“我不要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就很滿足。(不要)有飯吃、有衣穿、有房住,這就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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沸騰

劉小樣生于60年代末。

書隻讀到初二,便像其他七個兄弟姐妹一樣,被父母叫回家照看蘋果園,劉小樣覺得這很自然。

後來經媒人介紹結婚。

劉小樣滿意她的婚姻,丈夫在外打過工有些本事,能跟她講外面的事,還是村裡頭批蓋起二層小樓的人。

丈夫的爺爺曾是私塾先生,家裡門樓上寫着“耕讀傳家”,自己書沒念成,找到這樣的人家讓她覺得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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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後,劉小樣孕育了一兒一女,照顧婆家,每年中兩到三個月忙于農活,手腳勤快,無可指摘。

可她心裡卻不平靜。

張越:就是你遠遠地知道外面的世界聽說老在變,變化很快,但是你的世界和生活老不變。

劉小樣:我煩就煩在它過一樣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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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覺得我僅僅是個好媳婦。”

劉小樣蹲在火竈前添火,女兒說她就是個做飯的,劉小樣有些生氣:

“我最煩人說我是做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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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小樣想知道外面在發生什麼。

丈夫曾帶她去過西安,站在鐘樓下,看着車水馬龍,燈火搖曳,她失聲痛哭,難以言明。

守着平原,她也想看大山大海。

張越問她:“見過大山大海嗎?”

她擡起頭,歎氣時,冷氣呵在空氣裡,像心碎也肉眼可見:

“沒有。”

她感知自己的“異樣”。

别人追求的,她不大追求,自己追求的,别人不大追求。

她渴望知識,不一定指念大學,她覺得生活也需要知識。

于是讀電視,把電視當作書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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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在蘋果園,她有自己的一支收音機,通過收音機聽書聽新聞,一字一字學習普通話。

她聽完了路遙的《平凡的世界》。

書裡,苦難的孫少平想走出去:

誰讓你讀了這麼多書,如果從小你就在這個天地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你現在就會和衆鄉親抱同一理想:

經過幾年的辛勞,像大哥一樣娶個滿意的媳婦,生個胖兒子,加上你的體魄,會成為一名出色的莊稼人。

不幸的是,你知道的太多了,思考的太多了,因此才有這種不能為周圍人所理解的苦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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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子推開看見外面的世界,卻不得不收回自己的目光,再回到現實之中。

張越:“你擔心會被這種單調的平靜的生活最後把你溶解掉嗎?”

劉小樣:“我就是不要把這個窗戶關上,我讓它一直開着,一直開到我老,我就怕我失去那些激情,怕我失去那些感動,所以我不停地需要更多的知識,需要知道更多的事情。”

節目最後,劉小樣分析自己的痛苦:

“我雖然痛苦但我不悲傷。”

“我的痛苦可能也是一種在蛻變,一種思想取代另一種思想,沒有這個蛻變,它的時代也可能就前進得沒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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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量”定格了那次訪談。

張越一行人臨走前,劉小樣去賓館找他們,哭着說:“你們忽然來了,忽然就走了,就像一場夢一樣。你們走了,我就一個人了。”

敏感翻騰如沸水,水還能靜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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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度

2010年7月,《半邊天》停播。

劉小樣這些年未出現于互聯網。

直至去年,《人物》記者幾經尋找,在劉小樣的老家找到她。

她面容變化不大,隻是不再穿紅衣服。

她曾說:“我好像在衣服上寄托點什麼。

那期《半邊天》播出後留有餘震。

在村裡,大家議論劉小樣會說“外面的話”,慰問的人一撥接一撥,有領導問她要不要開書屋,她拒絕了。

被關注讓她不安。

她試着走出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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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小樣幫别人幹地裡活,并将其視為一份工作,後來,她去了縣城,找到一份櫃台賣衣服的活兒。

她學東西快,能算賬、推銷.....

後來商場倒閉,她跟着同事去了貴州,丈夫将她送上火車,并拿出錢讓她防身,但很快以失敗告終。

劉小樣沒有停止工作,她回到老家附近的學校做生活老師,等兒女上了大學,她又去了江蘇打工。

後來婆婆生病,她回家照看,自此再未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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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城寫:命運不是風,來回吹,命運是大地,走到哪你都在命運之中。

故土的引力如此強悍。

哺育孩子,贍養老人,地不能荒廢,盡可能不被人非議,劉小樣努力标量“正常”與“非正常”間的尺度,她想每一方面都不虧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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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欣賞劉小樣。

當他在電視上看到妻子說的話,内心極受震動,他甚至想過,如果自己不是最小的兒子,需要留在家照顧老人,那就帶她出去打拼。

但一次一次的“離開”也讓他産生質疑:

“你痛苦着,這就是你要的人生嗎?整個家庭也跟着你,包括親戚朋友都跟着你,這合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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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之間也爆發過争吵:

“你這種思想,啥事都做成不了,因為太普遍了。”

“難道,我連跳起來去夠的權利都沒有嗎?”

小地方容不下靈魂,大地方容不下肉身。

劉小樣也覺得是自己病了。

有段時間,她在醫院看病。

曾經的書不再看,寫下的東西燒掉,她抹掉此前的痕迹。

遲鈍或許對所有人都好。

以前她有些變化,便給張越打電話,後來不打了,或許是怕辜負了别人的期待。

記者去尋她時,見她院子裡開滿了花,她喜歡花,竹子、郁金香、芍藥、雛菊、牡丹都種,種得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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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養隻貓,把家裡打掃得井井有條:

“勞動裡不隻有繁累,也有美的部分。”

村裡時興的短視頻,她并不感興趣。

她20年前如何,好似現在就如何。

在那篇報道最後,是記者問她覺得這是個悲劇嗎?

劉小樣說:

“我不覺得這是個悲劇。”

“我覺得就是個悲壯的東西。悲壯的東西,它本身就有美在裡頭呢。”

劉小樣不需要總結陳詞。

生命的困頓、疑惑、探索與認命,本身就值得書寫了不是嗎?

她所尋找的根本不是農村與城市的區隔,而是軌道與曠野的區别。

是人的可能性。

是命的可能性。

在熱火中燃燒,還是在冷水中浸泡。

在痛苦中體悟,還是在麻木中歸降。

記住自己的名字。

記住自己的名字。

參考資料:

1.《平原上的娜拉》,人物

2.《自由之路,〈半邊天〉往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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