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們讀了李商隐的一首詩,說的是兩種理解的争論,其實,李商隐的詩,幾乎每拿出一首來,後來人在理解上總是有争論,古今評論者也一緻公認,李商隐的詩難懂,難解,但有一點可以達成共識,就是李商隐的詩“美”,他的詩自有一股來自直覺上的魅力,人們始讀李商隐的詩,或許不懂,但足以被其吸引,就是這個原因。
那麼,李商隐的詩為什麼難懂呢?
要從李商隐這個人說起。上篇我們已經說過一點點他的身世了,今天再補充一些:
(李商隐公園裡的李商隐像)
先說李商隐個人這條線。李商隐十歲時,父親就死了,因為他是長子,大概12歲時,他就承擔起了養家的責任,于是他不得不發憤讀書,想通過讀書參加科考走上仕途,他有沒有遠大的國家民生的理想和志向我們先不說,至少,他需要做官以獲得養家之資是肯定的,但不論他多麼少年有才,總之他是兩次科考都沒有考中,一直到26歲那年,他才通過老師令狐楚和老師的兒子令狐陶的推薦中了進士,中了進士不是馬上就有官做,他還要去參加吏部的考試,麻煩事來了,他本來已經被吏部錄取,但等他的名字上報中書省時,中書省長者(其實是兩股勢力)給他的結論是“此人不堪”,結果又落選了。怎麼個不堪呢?他是令狐楚的學生,令狐楚是牛僧儒黨人,他又是王茂元的女婿,王茂元是李德裕黨人,兩派人都不待見,于是他落選了,這之後的人生,李既不能違背恩師的知遇之恩,又不能傷害妻子和嶽父,他隻能在這兩種感情之間進退兩難。
(李商隐公園裡的大筆)
再說晚唐的政局這個面。李商隐活了四十六歲,卻經曆了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六朝皇帝,其實,這個時期李唐王朝已走到了末路,外有藩鎮割據,内有宦官專權 ,還有大臣們的朋黨之争,當時甚至皇帝的生殺廢立,全由宦官們說了算,而朝士儒生官員的任免、升降也全由朋黨的恩怨來決定。
于是,我們得出來這樣一個結論:他不敢把詩寫清楚,寫清楚了有可能活不成,于是,他就隻能神秘着,晦澀着,讓人捉摸不透着,但力求詩要寫得美,于是表現出來的就是辭藻華美,用典精巧,長于象征、暗示的詩歌風格,沒成想,這樣的風格,反倒成了李商隐獨特的詩歌風格。有些人,是注定要成為留名青史的人的。
下面我們就來讀李商隐的一首名作《夜雨寄北》,全詩如下:
(詩意圖)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詩題《夜雨寄北》,有個争論,因為宋代洪邁的《萬首唐人絕句》裡,寫作《夜雨寄内》,意思就是說這首詩是寫給“内人”(妻子)的,但現在傳下來的各種版本都寫作《夜雨寄北》,就是北方的人,可以是妻子,當然也可以是朋友。所謂的寄北,就是寫詩寄給北方的人。這個時候詩人在巴蜀(現在的四川省),他的親友在長安,在巴蜀以北,所以說“寄北”。
(詩意圖)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你問我何時回來,但是親愛的,我回家的日期定不下來啊!我現在能告訴你的,就是我這裡正下着綿綿不盡的夜雨,雨水把秋天的池塘都下滿了。收到遠方親友的信,問自己回來,但命運難以把控,歸期難定,詩人顯然是無可奈何的,隻能把當前眼前的情景描摹給遠方的親友聽。這讓人想起齊秦的一首歌“你問我何時歸故裡,我也輕聲地問自己,不是在此時,不知在何時,我想大約是在冬季”(《大約在冬季》)羁旅之愁,歸期不定是最大的哀愁了吧。
(詩意圖)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何當, 什麼時候。剪西窗燭,蠟燭燒過一段時間之後,需要剪去燒焦的燈芯,使燭光更亮。什麼時候我們一齊坐在家裡的西窗下,共剪燭花,相互傾訴今天晚上巴山夜雨中的思念之情呢!詩人的思念把詩人拉回家裡,又在家裡把念頭轉到當晚的巴山蜀地,這一來一回裡,說盡了詩人的思念之情,看似重複,但如果真把自己放在這樣的情景,也隻有這樣的想法和念頭才是最真實的,是從肺腑裡流出來的句子。
在空間上,詩人這首詩,先實寫本地的巴山夜雨,然後虛寫回到家鄉,再虛寫回憶巴山夜雨,空間上是往複對照的;在時間上,先寫今夜,又寫他日,再回今夜,又是回環對比的。時空轉換之間,馳騁的是詩人無盡的思緒,寄托的是無盡的思念。
(詩意圖)
需要提一下的是,這首詩至少出了兩個成語:一個是“剪西窗燭”或者“西窗剪燭”現在都已經定型為成語,本義指思念遠方妻子,盼望相聚夜語,後來引申為親友聚談;另一個是“巴山夜雨”,指客居異地又逢夜雨纏綿的孤寂情景,後來“巴山夜雨”又成了重要的文化意象,比如,上世紀80年代,有部叫《巴山夜雨》的電影;傅抱石在1943年畫過一幅《巴山夜雨》的中國畫,後來在嘉德拍了近2000萬人民币;張恨水寫過一部叫《巴山夜雨》的長篇小說;光頭李進唱過一首叫《巴山夜雨》的歌曲……這些藝術作品,其表現的意境大多跟李商隐的這首詩相關,不一一說了,總之李商隐的這首詩很重要,寫得很好。
(《巴山夜雨》電影劇照)
這首詩裡還有最明顯的兩處重複:一處是第一句裡的兩個“期”,看似無理,實際,不這樣寫,就寫不出詩人的無奈與哀愁;另一外是兩個“巴山夜雨”,而且這兩個“巴山夜雨”又都出現在偶數句,如果不思考語意,便實在顯得重複,但如果想通這兩個“巴山夜雨”,雖然都指當地的夜雨,但一個存在于當下,一個存在于念想裡,一個是實的,一個是虛的,是虛實相生的兩個意境,又覺得這樣寫實在是極精巧、極奇妙的構思。
(有關“巴山夜雨”的中國畫)
忽然就想起魯迅兩棵棗樹的梗了,魯迅在《秋夜》裡說:“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被拿出來讨論了無數次了,今天再看李商隐的這首詩便不得不服氣:我們用詞重複是真的重複,是敗筆,是錯處;大師們的重複是回環複沓,是強調、是情緒遞進,是時空對照,是妙不可言。
(【唐詩閑讀】之117,圖片源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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