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晚年在陝西藍田辋川隐居,購宋之問的藍田山莊,經營辋川别業。他與友人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舊唐書》)。王維言其辋川别業有遊止二十處,兩人各賦二十首五言絕句結成《辋川集》。“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的鹿柴,“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的竹裡館……“無不入畫,無不有詩。”(元趙孟頫語)
多傳王維畫《辋川圖》于清源寺壁上。唐朱景玄在《唐代名畫錄》中稱《辋川圖》,“山谷幽盤,雲水飛動,意出塵外,怪生筆端。”至宋代,《辋川圖》真迹雖已毀成謎,但王維畫名尤盛。宋代《辋川圖》摹本不斷,以郭忠恕臨本最有代表性。此後元代有唐棣、王蒙、趙孟頫、商琦等,明代有仇英、文徵明,清初王原祁等摹本流傳。
如今在辋川可以找到一棵銀杏樹,據傳是王維手植。辋川山莊已不可見,但王維為後世營建了一座言說不盡的精神家園。
▌宋人摹《辋川圖卷》局部
大家都唱“南山南”
王維的辋川莊位于終南山,他在詩中自封“南山翁”。
史籍中,終南山常簡稱作“南山”。姜太公在這裡釣過魚,老子在這裡講過《道德經》,李廣在這裡打過獵,邵平在這裡賣過瓜。“壽比南山”的南山是終南山,“伐薪燒炭南山中”的賣炭翁是終南山人。
史之南山未必都是終南山,終南山之外亦有南山。比如《詩經》,提到南山的詩共十首。毛詩批注就說,齊風裡的南山是齊南山,曹風的南山是曹南山,剩下的才是周南山,也就是終南山。
“種豆南山下”的陶淵明,隐居在廬山,悠然所見的南山應是指廬山。唐代李白、白居易都在廬山隐居過。
陶淵明“南山種豆”,效仿的是漢代楊恽。楊恽位列九卿,後被罷官,隐居故裡,因和友人信中有“南山種豆”等句,疑似腹诽朝廷,而被腰斬。楊恽是陝西華陰人,隐居的南山應該是華山。他是司馬遷的外孫,太史公著罷《史記》,把原稿“藏于名山”,說是藏在楊恽的華山家裡。
唐代文人在終南山建别業是風潮。原因很簡單,一是風水好,二是離長安近。王維有詩“北阙獻書寝不報,南山種田時不登”,廟堂在北,山居在南,兩點一線構建了一條唐代文人的“終南捷徑”。那時大家都愛唱“南山南”,不過有人面北謀入世,有人朝南求出世。南山隐居未必意味着逃避,也可以看做一種抵抗的态度。“甯栖野樹林,甯飲澗水流。不用坐粱肉,崎岖見王侯。”王維在《山居秋暝》中表明的處世姿态,并非常說的風輕雲淡。
長安居不易,南山同樣居不易。杜甫早年本有“故将移住南山邊”的心願,終歸被逐出長安,遂唱“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漢唐之後,政治重心東移,開始“西北望長安”,但是南山仍然是一種精神象征,延續後世。如清代戴名世,著《南山集》,号南山先生,一生所願,是歸隐修史。未及歸隐,就因南山案發,被殺于市。
王維隐居是吃空饷?
晚年王維隐居山間,說是半官半隐。宋之問為《藍田山莊》做詩,将這種半官半隐稱為“吏隐”:“宦遊非吏隐,心事好幽偏。”
“吏隐”怎麼看都有點像“吃空饷”。唐代真的會為官員“吃空饷”開綠燈?不能簡單畫等号。
一是皇上帶頭。唐玄宗、中宗好宴遊。《全唐詩話》載,“凡天子飨會遊豫,唯宰相、直學士得從……帝有所感,即賦詩,學士皆屬和,當時人所欽慕。”大臣韋嗣立就是好榜樣,他在終南山建有山莊,中宗禦駕親臨,與群臣寫詩唱和,開心之餘立封韋嗣立為逍遙公。所以建造别業、吟遊唱和自是上行下效。
二是制度使然。明代胡震亨在《唐音癸簽》說,當時朝廷“法禁頗寬,恩禮從厚”,假期很多,鼓勵“假日經濟”,提倡宴樂,不僅有旬假,還設有所謂三大節,會發過節費。“吃空饷”或許是修帶薪假。
三是情懷需要。白居易有詩《中隐》,說“終歲無公事,随月有俸錢”,似自得亦似自嘲。當官做事不做事,都不耽誤抱着個當隐士的心,時不時感懷一番。美國學者斯蒂芬·歐文研究唐代官員的隐士情結,認為這是當時文人的“角色扮演遊戲”:“詩人可以扮演起一個隐士的臨時角色,這與終生的抉擇劃清了界限。”
▌(明)仇英《辋川十景圖》(局部)
王維的辋川别業,還稱作辋川莊。唐代别業,稱呼繁雜,有莊園、莊田、莊墅、别墅、墅等,稱莊尤多,宋代史學家胡三省就把“别業”一詞注釋為“莊”。唐代是否有類似歐洲的莊園制經濟,衆說不一。但從王維詩文來看,辋川别業有田地果園,亦可耕樵漁讀,并非隻是詩人度假休閑的遊園。不論王維是不是在吃空饷,但他絕不是坐吃山空。
王維經營的辋川山莊到底是一處還是兩處,以及王維晚年隐居辋川的時間,學界有争論。《雲仙雜記》中載王維居豪宅、有潔癖:“王維居辋川,宅宇既廣,山林亦遠,而性好溫潔,地不容浮塵,日有十數掃飾者,使兩童專掌縛帚,而有時不給。”有學者質疑,辋川别業規模有多大?二十個遊止的莊園掃的過來嗎?王維家境不算好。其父早亡,家裡人口不少,家産并不寬裕,營置辋川别業時,王維僅任品秩不高的左補阙,有财力賣這麼大一個莊子嗎?
《辋川圖》上的二十遊止是否可算園林景觀,姑且不論,《辋川圖》對後世園林的影響力是毋庸置疑的。後世建園,都有個“辋川”模闆。如清代所建曾園,原址是明代萬曆年間錢岱所築的“小辋川”。清代袁枚在南京建随園,景點排布參照辋川題名,“以效辋川雲”。康熙年間的大學士明珠在北京西郊建自怡園,園内取二十一景,目的是為了比王維的辋川多一景。
王維是二流畫家?
“宿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王維信佛,講輪回,自認上輩子應該是畫畫的。
王維繪畫,成南宗一派始祖,為明代董其昌所認定。董其昌認為,唐代禅宗應分南北二宗,畫壇也是分為南北二宗。北宗以李思訓父子為代表,南宗第一人則是王維,南宗畫即文人畫,“文人之畫,自王右丞始。”(《畫禅室随筆·卷二》)。
唐代畫論,對王維畫的評價不能說不高,但并沒有達到宋明之高度。張彥遠作《曆代名畫記》,說王維畫“餘曾見破墨山水,筆迹勁爽”,不過又批評“人家所蓄多是右丞指揮,工人布色,原野簇成,遠樹過于樸拙,夏務細巧,翻更失真”。
何謂破墨?清代沈宗骞說:“以淡墨潤濃墨,則晦而鈍;濃墨破淡墨,則鮮而靈。故必先淡而後濃者為得,此即所謂破墨法也。”張大千先生曾言“潑墨易、破墨難”:“予年六十,忽撄目疾,視茫茫矣,不複刻意為工,所作都為減筆破墨。”
唐代朱景玄撰《唐朝名畫錄》,可視為唐代畫壇的“琅琊榜”。該榜單收錄唐代畫家共124人,分“神、妙、能、逸”四品。吳道子是神品上,獨居榜首。王維列妙品上,“故庾右丞宅有壁畫山水兼題記,亦當時之妙。故山水、松石,并居妙上品。”大緻來說,王維排在十名開外,二流之列。
王維繪畫在唐代為何被看低了一線?王世襄先生在《中國畫論研究》一書中指出,這是王維畫風與唐代以吳道子為首席的正宗畫派不同之故。“摩诘之破墨畫,必受禅家恬靜思想、水木琴書、高雅生活及文學修養三者之影響而成。不重表面,不重色彩,重在表現内性之作品。于唐代畫壇中,此等作風,定甚孤立,而不能為當時論者所了解。”
▌(清)金學堅《 辋川圖》
因詩成名,還是因畫成名?
一個有趣的現象,《舊唐書》說王維因詩成名,“維以詩名盛于開元、天寶間。”《新唐書》說王維是因畫成名。“維工草隸,善畫,名盛于開元、天寶間。”其後内容差不多,就是王維在長安洛陽得到諸如甯王、薛王等貴族豪強的歡迎,“拂席迎之”,“待之如師友”等。
《舊唐書》成書于後晉,《新唐書》編纂于北宋。王維的畫名,從北宋起,《宣和畫譜》載宋禦府收藏王維作品126件。宋代重畫,開國之初即設立翰林國畫院。到了徽宗年間,更是對畫人推出一系列優待政策,并以詩句入畫題,選拔畫人。
蘇轼對王維推崇備至,“味摩诘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诘之畫,畫中有詩”是東坡名論。後世對王維畫的評價,大多和蘇轼“詩畫一體”的見解保持一緻,如《宣和畫譜》所說:“觀其思緻高遠,初未見于丹青,時時詩篇中已自有畫意。”
作為東坡傳人,秦觀以自身經曆,把《辋川圖》推至新高度。在《書辋川圖後》一文中,秦觀說自己得了腸癖之疾,躺在床上看《辋川圖》,“數日,疾良愈”,沒吃藥就好了。清代詩人王士祯在《香祖筆記》中說《辋川圖》簡直是“特效藥”、“保健藥”:“蓋少湘(秦觀字少湘)觀《辋川圖》而疾愈;黃大癡、沈石田、文衡山輩皆工畫而享天年,人謂是‘煙雲供養’,則特健藥,宜矣。”
至元人《琅嬛記》(一說是宋人僞托)故事中,王維的畫技已成神技。《琅嬛記》載,王維曾為岐王畫了一大山石,岐王就是杜甫詩中“岐王宅裡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的那個岐王,“信筆塗抹,自有天然之緻”,忽然一日,風雨雷電之後,大石飛走了,隻留空軸。到了唐憲宗的時候,大約百年之後,高麗使臣進獻了一奇石,石上有王維字印,經過鑒定,字印确實是王維真迹。
《辋川圖》,一如山水相間的辋川山居,今人已無緣得見。時代變遷,對王維詩畫格局的評價會有偏差,但是王維以山水詩畫共建的精神辋川,“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在各個時代都能獲得情感共鳴,現世依然。(責編:沈沣)
來源:北京晚報·五色土
作者 五柳
編輯:白杏珏
流程編輯:吳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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