蝈蝈兒(此圖為本人所作)
童年的記憶.《蝈蝈,蟋蟀》
一,蝈蝈
成都原有三條塘坎街,兩條還在,一條已經消失了。八一年返鄉,舅舅帶我去看這條已消失的老街,我的童年是在那兒度過的,它于我來說有着特殊的意義。
正像這名字一樣,它是建在塘坎上的。靠近東門外的東校場,和慶雲街成丁字形,南北走向。街東面背後是一個淖塘,“淖”為蒙古語,意為水塘。可見由來已久,大約宋元時期就存在了吧?過去或許是富貴人家的池苑;後來破敗了,五十年代初已經幹涸如沼澤,露出烏黑的塘泥,是蚊蠅孳生之地。夏夜乘涼,蚊陣如雷。蚊煙必不可少。 每逢夏日,賣蚊煙的吆喝聲從早到晚全城到處都可以聽到。
“蚊煙,藥——蚊煙,買——`二仙牌’香料藥蚊煙啊——”……
真是“餘音袅袅,不絕于耳”!不是喊,而是在唱——四川話拖長音,抑揚頓挫,起伏有緻跟唱歌一樣。孩子們人人都會。這聲音至今仍回蕩在我的耳際。
聽大人說,這是一家藥鋪的掌櫃,生意不好想出的生财之道。将除蟲菊,鋸未和在一起生産出的蚊煙效果奇好。飛将軍一聞就倒!“二仙”者也,藥鋪掌櫃和合夥出資的一方。那年月懂得除蟲菊功效也不是一般人。
白日則蒼蠅成群,我家對門有人生産“褙殼”——即将收來的碎布片用漿糊一層層糊在門闆上曬幹。然後賣給加工布鞋的生産作坊,用來做鞋底。那時候一般人都穿布鞋,納鞋底得用褙殼。将它剪成鞋底樣,幾層摞在一起,然後用麻繩納成鞋底,很經事(結實)。
糊好的褙殼就立在他家門前晾曬,半條街都能聞見發酵後漿糊發出的酸臭味道。那是蒼蠅們聚餐的地方;也是孩子們捕蠅的場所。 捕來的蒼蠅裝在玻璃瓶内,喂蜻蜓或是喂螞蟻。捕蒼蠅是從小練就的童子功,對着褙殼上爬滿的蒼蠅,單掌一揮手心就活捉一個。大家比賽,計數以決勝負。真是其樂無窮也。
那時的男孩子玩的對象就是昆蟲,夏初忙着逮“叮叮貓”——四川話裡蜻蜓的叫法,——眼睛大像貓。盛夏初秋四處捕蟬;或是上郊外抓“推屎婆”(屎殼郎);實在沒有可捉的就抓蒼蠅喂螞蟻。
淖塘西面墊高為坎,街就建在上面,大都 為簡陋的瓦房,壁頭是竹篾編成片再抹一層石灰。房子高高低低,東倒西歪。住戶多為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有皮匠,剃頭匠,鐵匠,黃包車夫等。我家住屋原為一進三,前間左側隔出一窄過道,為我家進岀門,其餘空間用竹席隔成一間小屋,裡面住一對中年夫妻,男的是皮匠,老婆過去唱過戲,無兒女。那女的常常隔着竹席教我唱川戲:
一拜婆婆椿萱茂,
二拜爹爹簪纓紅,
天朝禮儀兒不懂,
須念兒是個小蒙啊~童……
她教一句,我學一句,完全不懂唱的是啥。
另外還記得的是:
明亮亮,燈光啊往前照,
耳聽谯樓把三鼓敲!
陳文古把心壞了,
命我來殺小兒啊曹!
隻怕天饒人不饒,
……
直到長大懂事,讀了些書,才知道這是一出叫《馬房放奎》的劇目。
另外還有什麼”白家小姐救兒命,紅面與兒定姻親”,我至今不知道出自何處。
隔壁住老兩口,老先生姓杜,是戲院吹鎖呐的,兒子被拉了壯丁便音訊全無,……
右邊一家姓曾,我之所以記得,因為他家竹椅背面用墨大書一個:“曾”字。在我幼小的心裡,覺得這個字像隻蒼蠅:眼睛,觸須和肚子,真像!如果再添兩隻翅膀。還有個原因是兩家從不說話,大概很不友好,所以便有此聯想吧?
與這條街形成對比的是北頭,與之成丁字形的慶雲街的鄧公館,威嚴的大門正對街口,那是鄧錫侯的私邸。整饬的高牆青磚白灰溝縫,石庫門,我記事時,那大門就一直緊閉從未開過。解放後裡面為四川省人民廣播台。
如今這條街早已不存在了,隻存在于我對童年的記憶中。
“螽斯羽,诜诜兮。宜爾子孫,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爾子孫,蟄蟄兮。”
——《詩經.螽斯》
這是文獻中最早提到蝈蝈的文字,據今有三千多年曆史。“螽斯”即蝈蝈,四川話:“叫蛄蛄”。鳴蟲,靠振羽發聲,和蟋蟀一樣,所以說"叫”不太合适,雄性蝈蝈在背部外翅羽端有兩片"鏡子”,半透明硬塑料一樣,上有凹凸的紋路,振羽便磨擦發聲,聲音清越動聽,正所謂天籁之聲!它飛翔時是靠内翅,故無聲。它的鳴叫大概是召喚配偶吧?雌性不叫,靠"耳朵”聽雄蟲的召喚,它的耳朵長在腿上。不像蟬,蟬的嘶鳴不是為了召喚異性,法布爾說蟬是聾子。
蝈蝈種類很多,有"南哥”和"北哥"之說,不用說四川的"叫哥哥"當屬南哥。
叫蛄蛄渾身翠綠;半透明的翅膀包着一個很可笑的大肚子;善蹦,有一對長而健壯的後腿;特别是頭上的兩根觸須,長長的像戲台上武生戴的翎子,顯得很威武,極具觀賞性。為孩子們所鍾愛。
城裡是見不到它們的,每到麥收過後,有人便挑着裝有蝈蝈的籠子走街串巷叫賣。
近郊的農民收完麥便把麥稭割回家,用細細的竹篾劄成各式架子,再用麥稭杆編織成各式各樣的蝈蝈籠子。孩子則負責捕蟲,捕來的蝈蝈裝在一個竹蔑編成的籠中,那竹籠掛在賣者腰間——這竹籠十分精巧,口是收緊的羅旋狀,一擰便張開,手一松又閉緊。
蝈蝈是種繁殖能力極強的昆蟲,這點類似蝗蟲,所以《詩經》裡用來祝福人多子多孫:"宜爾子孫”就這意思。這個季節,一晚上就能捉很多!不像現在濫施農藥,田野裡很少能看見它的蹤影。
賣叫蛄蛄一來是一道風景:農人肩扛着一根竹竿,竿梢部分伸向前面,長長的竹竿上面挂滿大大小小各式籠子:圓的,方的;南瓜,冬瓜;房子,亭子……一步一搖晃,僅僅是這些編織精巧的籠子,就值得人駐足觀看。籠裡關着一隻隻翠綠的蝈蝈兒:沙沙沙,沙沙沙的叫聲此起彼伏,真好聽!
孩子們緊追不舍,跟在屁股後面。走至街中段,他便停下,從背後取出根前端有叉的木棍,将竹竿卸下架在上面,等候買主。他不用吆喝,沙沙沙的蟲叫就是吆喝,許多蟲齊鳴是十分壯觀的!
一條街的娃娃全都來了,團團圍住,一個個仰着細脖頸,張着小嘴,望着滿架的各式籠子,眼裡滿是渴望。有的轉身跑回家,拉着大人,央求着要買。各種"法寶”都使了出來:哭,鬧,甚至躺地上打滾。盡管生活都很拮據,不少娃娃願望還是得到了滿足。
婆婆掏出一百元(一分)遞給賣叫蛄蛄的,我便挑了一個自己喜歡的籠子,賣者便從腰間的竹籠裡捉出一隻放了進去,再給上幾朵南瓜花,撕開一朵塞進去,——那是它們的食糧。
願望沒得到滿足的娃娃便從街南頭一直跟随到街北頭,直到轉彎處,眼巴巴望着他漸漸遠去……
夜晚沙沙沙的叫聲,像織布聲,因而也有人叫它"紡織娘”。聽着這叫聲,仿佛置身于曠野,伴我入夢鄉。直到今天,這叫聲成了甜美的回憶,而我的婆婆早已陰陽兩隔!
小學一年級,老師教首歌,直到今天還記得那麼幾句:
瞿瞿瞿瞿,
蟋蟀大哥會唱歌;
呱呱呱呱,
你聽青蛙也不錯!
叮鈴鈴鈴。
金鈴子歌聲像搖鈴;
沙拉拉拉,
紡織娘紡紗不懶惰!
……
二,蟋蟀
蟋蟀,最早見于典籍是作為物候出現在《詩經》裡:
……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
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國風·豳風·七月》
天漸漸變冷,蟋蟀們很聰明,它們由郊野開始一步步轉移陣地,一步步向人居靠近;先是屋檐下,然後窗牖根,最後躲入床下。我們不能不佩服古人的表現手法,沒一個字提到冷暖,卻讓人切身感受得到天氣正漸漸變涼。
昆蟲以鳴啼引起人注意并取悅于人。大肚子蝈蝈,沙沙沙,沙沙沙……叫聲十分動聽,頗似織機的聲響,人們昵稱之為“紡織娘”。
蟋蟀常常啼叫于夜間,和着織婦機杼之聲,故爾又名“促織”。北朝樂府《木蘭辭》裡“唧唧複唧唧,木蘭當戶織”,前句通常解釋為歎息聲,——白居易《琵琶行》“我聞琵琶已歎息,又聞此語重唧唧”可為證。詩人流沙河在《就是那一隻蟋蟀》裡釋意為蟋蟀叫。這倒另有新意,作為狀聲詞更像蟋蟀叫聲!我認為二說均能成立,因為下句有“不聞機杼聲,唯聞女歎息”,——都解釋得通。在男耕女織的社會,這名字倒很有時代意義。
養蟲,一方面是聽它的叫,單調而又和諧的叫聲會給人夢幻般的感覺;另一方面則含有功利成分,觀其鬥以決勝負,牟利。此風盛于宋。唐時好像還未有此習俗,唐盛行是鬥雞,有種專門培育的品種就叫鬥雞。"介其羽,金其距”(即在羽毛上抹上芥末,此為一說;在距——雞腿上離腳較高處的趾上套上金屬套),觀其打鬥,以決勝負,這是《春秋》上的記載。唐時盛行鬥雞:王勃就因為寫了篇《鬥雞檄》而被貶。李白的《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君不能狸膏金距學鬥雞,坐令鼻息吹虹霓。”杜甫的《鬥雞》寫道:“鬥雞初賜錦,舞馬既登床。”成語,再接再厲,就是描寫鬥雞,厲者砺也,指雞打鬥時磨砺其喙及爪。唐朝好幾個皇帝都喜歡鬥雞,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此風之盛可想而知。
這種鬥雞至今山東,河南仍有人養。我曾聽人說起過,冬季,半夜裡主人将玉米撒于地面,潑上水。天亮将雞放出來,這時上面已結上一層冰。主人頭天下午不給雞喂食或少量喂(視情況而定),早上一開籠,餓極了的雞,紛紛争搶,适者生存,能一口便從冰下攫得食物者便能存活,不然就被淘汰,如此訓練出來的雞,一嘴就能緻對手于死命!
宋代鬥蟋蟀盛行于世,公蟋蟀善鬥,這很适合國人胃口,看人鬥已經不過瘾了。于是乎鬥雞,鬥蛐蛐兒,鬥鹌鹑,鬥魚,……并非單單觀其鬥,另外的目的還在于以其勝負決己之勝負,故能盛行于世。一隻善鬥的蟋蟀價值不菲。——姜夔《齊天樂.蟋蟀》序:“好事者或以三二十萬錢緻一枚,镂象齒為樓觀以貯之。”僅此一例即不難窺全豹。
世界上第一部蟋蟀專著《促織經》便産生于此時,作者為南宋宰相賈似道。賈似道,人稱“蟋蟀宰相”,《宋史》載:“襄陽圍已急,似道日坐葛嶺,起樓台亭榭,取宮人娼尼有美色者為妾,日淫樂其中。唯故博徒日至縱博,人無敢窺其第者。其妾有兄來,立府門,若将入者。似道見之,縛投火中。嘗與群妾踞地鬥蟋蟀,所狎客入,戲之曰:此軍國大事耶?”上行下效,宋朝從宮廷至民間,養蟋蟀成風。上至皇宮貴戚,下至細民百姓無不為之颠狂而趨之若鹜。這在許多雜記、筆記中均有記載。
宋亡,此風不改,延至明清。請代的《濟公全傳》裡有鬥蛐蛐兒的故事,《聊齋志異.促織》寫宮廷裡鬥促織,都以明為背景。滿人入關後,八旗子弟便不再彎弓盤馬習武,而是沉溺于曲院勾欄,養鴿子,鬥蛐蛐。有文記載,一隻好的蟋蟀值百兩銀子!直至清亡,旗人子弟即便在衣食難繼的情況下,仍然醉心于玩蟲。
一旦形成習俗的東西,是很難徹底改變的。
解放後,政府禁絕一切與賭搏有關的活動,隻有孩子們才養它。兒童不重功利。
四川蟋蟀并不多見,城内更是很難聽見它的叫聲。《聊齋志異.促織》說"此物故非西産”,可見關中,四川皆如此。與之相比倒是新疆很多,農場裡,翻開一土砢拉或許就會蹦出一個來,至少伊犁地區如此,别的地方就不知曉了;而且個兒大,但沒人養,沒有此習俗。農村人不興養這玩意兒,那是有閑階級的事。我每天要砍柴,拔豬草,也沒那份閑心。
後來當我讀到姜夔詞,——“呼燈籬落,世間兒女"(《齊天樂.蟋蟀》),使我的心又回到童年,眼前會展現出詞中描寫的熟悉畫面來……娃娃們一至黃昏便提着裝蟋蟀的竹籠,豎着耳朵滿世界尋覓。一聽到牆縫内有瞿瞿聲,便蹑手蹑腳,循聲近前,但多半是空手而歸:牆内的蟲隐藏很深,細草棍掏不到,一掏便鑽得更深;又無法灌水(蟋蟀怕水)。如若聽見有哪個旮旯裡有叫聲,會一連好幾天,一到黃昏便蹲守在那兒,大氣都不敢出,希望它能鑽出來。
北方養蟋蟀多用瓦罐裝,蓋子上有縷空的花紋,既透氣也便于觀賞。四川則用竹筒:一節兩頭帶節的楠竹,一端開一活門;筒身雕滿縷空的花紋,非常具有觀賞性。上上蠟,真是精緻極了!而且便于随身攜帶。
我們都給它喂紅辣椒(肉厚的那種),後來我從《聊齋志異.促織》裡看到蟋蟀要喂“蟹白栗黃”,即蟹肉和闆栗。莫非四川人愛吃辣椒便想當然認為蟋蟀也愛吃?我有點納悶。
原來,有種說法:吃辣椒愛叫。——辣得直叫喚嘛!
後來才知道蟋蟀不是靠嘴叫,而是靠雙翅磨擦發聲。抓一隻,從尾部對着翅膀吹口氣,雙翅便分開,肩背部有兩片半透明發硬的"鏡子”,這是它的發聲器官,振羽則發聲。吃辣椒愛叫,可笑!
孩子們對它的愛,超過蝈蝈和蟬。誰如果有一隻,會視若珍寶。蟲如果死掉,會傷心地哭,飯都不吃!汪曾祺《歲寒三友》裡的陶虎臣養了隻“蟹殼青",一次與人角時替他掙了四十塊銀圓!死了後,主人還給他打了口小棺材,銀的。
小學時,有位同學将蛐蛐兒帶進了課堂。正上課,書包裡傳來鳴叫,瞿瞿瞿,瞿瞿瞿……大家不約而同都盯着他,因為課間他炫耀過。結果,老師給收走了。
下課後到辦公室,任憑他怎麼哀求,老師也不還他。
"那是我哥哥的!”他一邊抹鼻涕擦眼淚,一邊哭,号啕聲傳至門外。大家都躲門口幸災樂禍地聽:心裡覺得挺舒服。
放學前老師還是還他了:“以後不許帶學校了,再帶收了不還!”
"唔。唔!"他很堅決地點頭,像雞啄米。花臉上漾出笑。他說,今天不把蛐蛐兒要回去,“我哥哥會打死我!真的。”
有次我終于捉了一頭,屁股中間有一隻"箭"(後來知道是産卵管),高興地拿去向同學們炫耀。小夥伴們衆口一詞地說:這是隻母的!中間有箭。又不會叫,又不能鬥,養來幹啥?還不如丢掉。
我很沮喪,想:哼,我丢掉你好去撿。我又不是瓜娃子(傻瓜)!
母的總比沒有強。
2018.12.7
蟋蟀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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