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上世紀70年代末出生的北京孩子,郭京飛的青春期過得挺“飛”的。成績平平,想法倒特多,特立獨行,覺得自己能當個演員,辍學去學表演,做事透着股個人英雄主義色彩的一腔孤勇和不管不顧。
郭京飛
1990年代初期,是國内搖滾樂新興而蓬勃的時代,海外搖滾樂隊的錄音帶在國内也能搞到。十幾歲的郭京飛正趕上這波潮流,聽搖滾像是打開新世界,而且大人們不喜歡,那就更值得喜歡了。郭京飛聽崔健,聽窦唯,他稱呼窦唯為“偉大的窦唯先生”,國外的聽槍花,涅槃,他特喜歡科本,多年後在美國進修,一位老師稱科本為“酒吧歌手”,郭京飛老大的不服氣:“科本創造出了一套他表達自己的方式,又那麼有生命力。當時他《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那首歌給我聽得毛都豎起來了。我們小時候還拿歌當歌聽,人家那是在釋放能量。”
搖滾樂釋放的能量滋養着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出生的這幫中國年輕人,讓他們從父輩的集體意識裡走了出來,更重視個人意識和個人感受。在郭京飛這兒,搖滾讓他換了個看世界的角度,更對他的審美産生了巨大影響。“搖滾不是咋咋呼呼,搖滾是一種精神,和換個角度看問題。”郭京飛說道,“戲也可以演得像搖滾一樣,塑造角色的時候,換幾個角度、方式都行,就看哪個穩準狠快。”
這話乍一聽,玄,可你看看郭京飛的表演,就能琢磨出他的意思。《暗黑者》裡塑料袋當錢包的犯罪學教授羅飛,《琅琊榜之風起長林》裡外表謙和有禮又陰冷異常的大反派濮陽纓,再到剛收官的《都挺好》裡讓人又愛又恨的媽寶男蘇明成,郭京飛擅于在表演中,逆思維慣性而行之,繞過種種表演窠臼,塑造層次和面相豐富的人物。
《暗黑者3》海報
《琅琊榜之風起長林》截圖
《都挺好》劇照
“蘇明成”這個人物,媽寶、幼稚、自大,情緒不穩定時能上手把親妹妹打進醫院,連最愛的老婆也挨過他耳光。這樣極緻的人物,多半會讓人恨得牙癢,偏偏郭京飛演來,招恨的一面在那兒,可憐和讨喜的一面也生動至極,使觀衆面對這個角色,心情很是複雜。
“塑造這個人物,不能先去批判他。”郭京飛這樣說,“是,他很讨厭,但這個人身上一定有可愛的地方,不然憑什麼他是媽寶,那媽媽為什麼就寶貝他?”理解自己演繹的角色,才能賦予其血肉,這點郭京飛貫徹得很好。包括在生活中,現在也特能去理解和包容别人。接受采訪,都不忘要讓記者們如沐春風,恨不得說學逗唱來一套,讓大家開心,那算到位了。采訪到中間,他還給記者上了堂小課:“當你特别謙和地對待别人時,你也舒服,别人也舒服。關鍵是讓别人舒服,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一定得讓别人舒服,讓别人舒服,就是讓自己舒服。”一套“舒不舒服”繞下來,記者佛系了。然後他說:“這些年我沒幹别的,就把這事給想明白。”
這樣的郭京飛,要是放到十幾年前,估計他自己都陌生。
也曾“貌美如花”
當年在上海戲劇學院,誰人不識郭京飛。他演戲是真好,好到成了讓全表演系學生壓力山大的“别人家小孩”。戲劇學院最好的老師們教給他們最好的戲劇,老師有句話郭京飛一直記得:“你們不是戲子,你們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這話多激動人心啊,郭京飛深感肩負使命。那時,他天天裹着軍大衣,邋裡邋遢,也不瞎玩兒,也不泡妞,死磕表演,到了排練場誰都得聽他的,誰他都敢怼。那爆脾氣,用他自己的話說,“可以說是攻擊性極強。”但他的攻擊性并不隻對外,也對内。他對自己的攻擊和對外部世界的質疑一樣,一刻不停。
一畢業,郭京飛被招進了上海話劇藝術中心,進去就演主角,這是上戲剛畢業的學生從未有過的待遇,郭京飛獨一份兒。被單位重視,人氣急升,拿獎,這些并沒能讓他内心變得更平靜。主演貝克特的《終局》,讓這份無法平靜達到了頂峰。“《終局》這個戲就是一切毫無意義,極其悲觀。”郭京飛回憶道,“這個戲的魔力在于,它像好多哲學書一樣,如果你想通了,你就能跳出這個盒子,但它隻給你講了盒子裡邊的事兒,于是你隻能自己在裡面繞圈圈。它告訴我生命毫無意義,一切毫無意義,然後讓你每天都在折磨自己和折磨别人,他不給你一個答案和解決方法。”
去年錄制《聲臨其境》
要什麼答案呢?反正一切毫無意義。完全陷進去的郭京飛,有一天終于爬上了上海話劇藝術中心的頂樓。到如今,這個人生瞬間曾被許多媒體反複提及。記者問他,那一刻是不是有種巨大的虛無感,他想了想說:“你用的這個詞太美了。你得是個悲觀主義者,你享受這個東西,才會用這麼美的一個詞。”
他最終選擇用“悲涼”這個詞。“我們總是隻關注身邊的人和事,但其實我們就是地球上的蛀蟲和細菌,在啃食我們的生存環境。你隻要想到這塊兒,你說說,咱們還在幹的那些事兒,還在掰饬些什麼東西,是不是挺可笑的?人類的自作聰明。”抽離個體的身份和生活,旁觀這個世界,一個勁地去追問意義,是個人多半就得瘋。郭京飛覺得不能這樣下去了,他還是從上話頂樓下來了:“我不想再演了,我就覺得我憑什麼,讓這事兒給弄死。”
“是,一切毫無意義,但我不能坐以待斃。”郭京飛給自己找到的安慰劑是喜劇。“這是我的解決方法。無論懂不懂的人,大家都能從中得到快樂。這是我們每個人的訴求和唯一的選擇。”
2007年起,郭京飛接連出演了《21克拉》《武林外傳》《羅密歐與祝英台》三部喜劇(話劇),口碑極好,場場爆滿。“你想那時候,話劇不賠就算賺錢了,要是賺了10萬塊,該敲鑼打鼓了。”而這三部戲,掙下了1.4個億的票房。然而商業上的巨大成功,反而讓郭京飛更擰巴了。他心裡還是把大學老師們教給他的東西奉為圭臬,舞台是神聖的,戲劇或經典,莊嚴,或荒誕,深刻,但得觸及靈魂,演員在台上就像巫祝附體,要把那點兒特香的詞說出神性。他說起著名表演藝術家于是之老先生,他羨慕老先生的生活中隻有戲,騎自行車都琢磨人物,“那真的是,太美了。”
“那時候就覺得,我做的事兒跟我該做的,不對位。”然後他加了一句,“當然,現在我覺得做什麼都對。”
《龍門镖局》劇照
演完這仨戲,郭京飛正兒八經開始拍電視劇了,一步一步,走向更廣闊和未知的世界,經曆着各種人與事,脾氣也肉眼可見地越來越好,身上的尖刺毛邊,被時光一點點打磨,“以前遇到點什麼事,氣得我直抖,現在我就沒事。看開了都是笑話,還挺好玩的。”也很難說清,轉折到底發生是在哪一刻。總之,郭京飛說,這些年最大的感受,是想變成一個“服務者”,服務于觀衆,傳遞價值觀。這話聽着有點兒不接地氣,其實郭京飛想得特實在:“我的一切都來源于社會,我的思維模式、我的語言全都是社會給我的。我不想再去批判什麼,我嘗到了太多這個社會的甜頭。最起碼我走在大街上不會被搶錢,還有超市,餓了晚上12點多我能下去買包方便面。這都是社會帶給我的。社會改變不了,别人改變不了,那就去擁抱社會,包容别人。”他說包容别人讓他覺得崇高,“比攻擊别人有尊嚴感”。
郭京飛微博
《都挺好》開播後,郭京飛徹底火了,微博粉絲漲了幾百萬。因為蘇明成這個角色,他天天換着花樣上熱搜,别人誇他,他自嘲;别人罵他,他開玩笑。曾經攻擊性極強的郭京飛,如今在“蘇明成”一次次作出天際的日子裡,用自嘲和幽默保護了自己,還漲了粉。“(自嘲)這種東西,我真覺得就是,讓我自己不累,大家也不累。”他還直言,漲粉走紅啥的,莫名讓他有些緊張,“我看上去很嘚瑟,其實我骨子裡邊不是一嘚瑟的人,真讓我嘚瑟的時候,就你玩真的了,我有點羞澀。你給我扔一犄角旮旯裡邊,我在那咋呼兩聲,逗你兩下,然後我就趕緊藏起來,你們找不着我是誰。”
作家張佳玮在微博誇郭京飛,說電視劇限制了他的表演,說他當年在舞台上演戲,能讓觀衆“懾服得神為之奪”,郭京飛就羞澀了,覺得自己“隻是有點表現力,雕蟲小技”。
這兩年,郭京飛用拍電視劇賺的錢,擔起家庭責任,支持着還在做戲劇的兄弟們。他說起兄弟們在做一個兒童戲劇的項目,特别開心,他還是相信戲劇的力量:“通過戲劇滲透一些道理和審美給孩子們。”
“世界上隻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看清生活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羅曼·羅蘭這句被雞湯文用爛的話,好像不适合曾經有點英雄主義的郭京飛。他好像折騰了些日子,也沒找到生活的真相與答案,索性不玩了。他現在輕易不說“藝術”這個詞,還說自己喜歡粉碎神話,覺得“大家都是人,都别裝神”。
“但你心裡還是有相信的東西吧?”
他想了想,回答說:“對,我的心裡有神,也有美。”
郭京飛微博
【對話】
澎湃新聞:蘇明成這個人物,你覺得他問題的根源是什麼?
郭京飛:他還是被慣壞了,因為他在家一直有個強大的保護傘。媽媽不光是保護他,還是這個家庭最強的成員,所以把他從一個小獅子養成一隻小貓了。他在面對社會時,沒有任何的能力。但媽媽去世以後,逼着他一點一點地改變。而在媽媽保護下長大的孩子,他為什麼會去傷害其他女人?他是懂得愛的,他享受過愛,但他沒辦法适應社會。而對蘇明玉的讨厭,是一個慣性,他從小就知道蘇明玉在家裡不招媽媽待見,他要站隊,然後欺負她也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習慣。
澎湃新聞:經常說人物的多面性,但如果像蘇明成這樣,呈現出兩個極端的話,在邏輯和表演上要成立,應該還是挺難的?
郭京飛:其實在生活中我見過很多這樣的人,他們比蘇明成還極端,可愛起來的時候,特别真摯,特别可愛,但一遇到問題,沒有辦法承擔,沒有能力面對的時候,就立刻暴怒起來。他們的暴怒像一個小孩子在撕東西、扔玩具一樣。他以為他還是個孩子,不會傷害到其他人,但他的肌肉結構已經是一個大人了,那是非常可怕的。
郭京飛微博
澎湃新聞:這部戲之後,面對采訪,你說你沒覺得自己紅。但看自己上熱搜的頻率和粉絲量,其實很難保持那種“我不紅”的認知吧,還是說你覺得這些挺沒勁的?
郭京飛:不能說沒勁,就有點緊張。說實在話,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緊張。我看上去很嘚瑟,其實我骨子裡邊不是一嘚瑟的人,真讓我嘚瑟的時候,就你玩真的了,我有點害怕你知道嗎?我有點羞澀。你給我扔一犄角旮旯裡邊,我在那咋呼兩聲,逗你兩下,然後我就趕緊藏起來,你們找不着我是誰。但這突然一下給我拎出來了,讓我當一大堆人表演了,脫光了衣服,我真的會有點害怕。
澎湃新聞:這挺有意思的,好像挺多看上去嘚瑟的人,其實底色是非常羞澀敏感的,是用一種嘚瑟的方式,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不自在?
郭京飛:你知道嗎?所以我就覺得這也挺活該。你在犄角裡邊,你不嘚瑟不就沒這事了嗎,讓人薅出來了。就那班裡邊特别欠的那種孩子似的,本來沒事兒吧,你自己在那招惹老師。
《都挺好》劇照
澎湃新聞:當年離開話劇舞台最主要因素是?
郭京飛:主要的一個因素,是那時候話劇開始市場化。都活不下去了,你隻有靠近市場。我們上學的時候受的教育吧,老師們非常好,他們是非常傳統的老教員,太單純了,心裡隻有一件事,就是把所有他們知道的,最美好的東西傳遞給我們,我們那時候看的也都是很好的劇本,結果演着演着,就開始越來越往下,越來越往下。當然我特别能理解,那個時候得想辦法讓這個東西存活下去,它隻有商業化。
澎湃新聞:你覺得在離開話劇舞台之後,還想再為她做點什麼嗎?
郭京飛:我在做,我覺得我在做,就是我現在關注兒童戲劇。我覺得戲劇可以改變民族,打開民族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從兒童開始。因為你看,我們對于兒童的關注,除了物質條件好了以外,實際上軟件方面,真的是一塌糊塗。
我們小時候看完電影都會去模仿,那是天性,那是我們打開自己的一把鑰匙。孩子在戲劇裡玩兒,會在表演和戲劇裡獲得很多認識,通過戲劇滲透一些道理和審美給他們。我上海有一幫哥們兒在做這個事兒,也做得很好,我給他們一些經濟上的支持。這是我拍電視劇換來的東西,可以讓我促成這事兒。對電視劇,我絕沒有說我看不起電視劇,我也是這兩年想明白了,你看大家老在掰饬“拍電視劇還是拍電影”什麼的,其實就是對話人群不一樣,并沒有高低之分,對話人群決定了形式。你能在準确的位置,把自己給玩清楚,玩明白,這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澎湃新聞:作家張佳玮在微博提到對你當年話劇表演的印象,他覺得你的肢體表演特别好,屏幕對你的表演有限制。你自己會覺得在電視劇表演中會比舞台劇表演受限嗎?
郭京飛:會的,但其實我也沒有演得多棒,就是有點表現力,回過頭來看,也都是雕蟲小技,跟人家老藝術家完全沒法比。電視劇是編劇的藝術,像今兒這《都挺好》,能有這樣的收成,這跟演員沒太大的關系,演員錦上添花,好演員肯定有幫助,但這個戲火,它是一群人的事,首先正午陽光,然後各方面的平台支持,導演好,攝影好,一幫人促成這件事情,而這些不是演員能控制的。電影是導演的藝術,但現在因為都商業化運作了,不管文藝片、商業片,都有後邊運作的一個團隊,那個現在是大哥。舞台劇就是演員的藝術,話劇大幕一拉開,演員往上一扔,那就是演員說了算,你愛怎麼着怎麼着。
《都挺好》截圖
澎湃新聞:演員可能在最單純的狀态裡,是最能塑造好角色的。影視表演的話,是不是沒有舞台那麼的單純?
郭京飛:現在都不單純,本身應該是這樣(單純),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藝術的話——我現在特别珍惜這個詞,或者就害怕說這個詞。我不知道到底什麼是藝術——藝術應該是單純的。但實際上什麼事有了社會屬性以後,它就不可能單純。
我一直不敢說藝術這詞。我就覺得,你得是在那樣的一個狀态下——比如一些特别好的現代舞,一段特别好的音樂,一幅很特厲害的畫——它越是獨立創作的狀态,就越接近藝術本質,越獨立完成得越好。但問題是你無法抹去藝術之外的各種屬性,所以就沒有純粹的東西……我越說越糊塗,所以我覺得藝術我就不知道是什麼,你要讓我這麼說:一個精彩的表演,一個精彩的作品,我能接受。
澎湃新聞:你這個人挺有意思的,很多問題,人家都能順着台階往上走,你就是那種有台階偏偏不上的人。
郭京飛:可能我個人就特别喜歡“粉碎神話”,就誰也别裝,該是什麼就是什麼,原理大家其實都清楚,但凡聰明點的人,是吧?一切都順其自然的這麼一個東西。
澎湃新聞:“粉碎神話”這四個字你會這麼做,但我覺得,你心裡還是有些很堅信的東西。
郭京飛:對,我心裡當然有神,也有美。是,我有一個标準在那兒,但是我發現越來越遠的時候,我就覺得大家都是人的時候,就别裝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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