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人潮聚散,心動時分 ——潘向黎《上海愛情浮世繪》新書分享會
時間:2022年9月11日19:00
地點:光的空間·上海
嘉賓:
潘凱雄 著名評論家
臧永清 著名出版人
孔令燕 人民日報出版社編審
施戰軍 著名評論家
潘向黎 作家
梁永安 複旦大學教授
奚美娟 表演藝術家
朱潔靜 上海歌舞團榮典首席、舞蹈家
何 卿 上海廣播電視台主持人
九故事演繹上海生動表情
潘凱雄:《上海愛情浮世繪》收了潘向黎從去年到今年年初創作的九個短篇小說。九個小說的主場景都是上海,故事多少和愛情有點關系,有的直接一些,有的間接一些,這是“上海愛情”;“浮世繪”是日本特定曆史時期的繪畫方式,把這個意義打開,又是一種不斷變換的浮動的世界。這九個愛情故事共同構成了當下上海某種愛情的場景。
臧永清:這是一本蘊含作者巧思妙想的小說,九個獨立的短篇小說實則是彼此呼應的一個作品集群,内核是相通的,寫的是上海這座大城中人的日常生活和搖曳多姿的愛情世界。書中人物性格各異,年齡從十幾歲到五六十歲,以各個不同的愛情故事共同演繹了上海這座大城的生動表情。
這是一本不動聲色卻潛藏着作者淋漓情感的小說。書中沒有激越的故事沖突,一切都是淡淡的,含蓄内斂,但字裡行間湧動着作者深厚的情感。書中的人物命運内心波瀾,都被作者細緻描繪與生動刻畫。比如書中第一篇《荷花姜》,将一對普通男女曲折幽深的情感經曆表達得淋漓盡緻,顯示了作者高超的洞悉世态人情的書寫功力與貼近當下生活的現實主義寫作風格。
這是一本描摹生活而又超越物象、為現代都市精神立傳的小說。書中不拘泥于對現代大都市奢華物質層面的描摹,而是更加注重對高度文明化的現代人的精神困惑與突破的入木三分的關照。無論是恐婚的青年男女,還是藏着油膩秘密的中年男性,更不用說化着精緻妝容的都市白領,或者說遺世獨立充滿仙氣的智慧女性,作者的如花妙筆寫盡了以生活在上海為代表的現代都市人的精神氣質與内涵。正如書中所寫,上海人是皮實的,上海的“芯兒”是韌勁的,所以上海這座城市滄桑興衰,海納百川,總和“頹廢”二字沒有關系。這是作者對上海人性格的精準把握,這部小說的認知價值是明顯的、充分的。
潘向黎是一個修養深厚、有多方面寫作才能的作家,小說、随筆、散文都好。她的作品既有文學價值,又有出版價值,在網絡閱讀大潮的沖擊下,純文學作家中兼具文學價值和出版價值的作家越來越少,我們會持續關注潘向黎的寫作,希望她越寫越好。
“現代閨秀派創作”的文脈傳續
孔令燕:了解潘向黎的人都知道,最早她是以小說寫作進入文壇的。早在2007年她就以《白水青菜》獲得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2010年又出版了長篇小說《穿心蓮》。《上海愛情浮世繪》中的第一篇《荷花姜》,也獲得去年人民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也許寫小說才是潘向黎的寫作初心,《上海愛情浮世繪》不僅僅是作家寫給上海的一封情書,也是作家寫作小說的一份初心的證明。
施戰軍:潘向黎的《上海愛情浮世繪》,對我們當今文學創作的整個環境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可以從幾個角度來看今天潘向黎的短篇小說創作:
第一個角度,從文學史上看,潘向黎的創作在她的基本氣質上是有文脈的,我曾經總結過,叫“現代閨秀派創作”。現代閨秀派創作,“五四時期”有淦女士(也就是馮沅君),還有淩淑華、林徽因等一類女作家。她們在中國新的小說文體學方面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她們的叙述是帶着深厚的古典文學修養,帶着對于外國文學的了解,帶着學問、帶着學識來看新的社會現象,比如思想解放、情感開放等等。在現代閨秀派創作當中我們能夠看到,她們幾乎都寫了一個古典文學上的命題——“發乎情,止乎禮義”。潘向黎的小說是從這一脈過來的。
到了當代,具有這樣審美風格的作家也有,比如宗璞,從她早期的《紅豆》到她後來一系列長篇小說都是這樣的。“現代閨秀”這支文脈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後出現代表作家潘向黎,現代閨秀的傳統遇到當代情境,有了潘向黎的《白水青菜》《輕觸微溫》《奇迹乘着雪橇來》等一系列作品。所以從文學史上看,從“五四時期”到現在,潘向黎的小說創作有非常清晰的定位,也應該有非常清晰的文學史的位置。
第二個角度,從小說美學上看。潘向黎的創作帶有一種親切又舒朗的美學風格,這種親切在于她的每個故事都給你一種感同身受的切近感,同時又有主人公和作者自己、和讀者之間,某種疏隔、間離的效果,所以它又是疏朗的。這樣一種疏朗的審美關照,使得她的小說讀起來,不像一般小說讀起來感覺非常沉重,她隻會讓你感覺到很輕,和自己有關。
第三個角度,可以從時代符碼或者世情呈現的角度上看。《上海愛情浮世繪》在某種程度上修複了世情小說的傳統。世情小說的特點是,一方面我們要呈現世情,另一方面對世情有所選擇。更多的,它後面有一個很深的,或者很謹慎的依托。它把我們這個時代所有标志性的符号展現出來,但又不是呆闆的符号,它參與主人公的生活和主人公的精神定位。
第四個角度,我們可以從創作涵養上看。像潘向黎這樣具有如此豐厚涵養的作家是很少的,可以說她是今天我們非常珍惜的創作存在。
愛情首先讓我想到眼淚
潘向黎:說起愛情,我首先想到眼淚。我覺得愛情給人帶來一種很深的憂傷和傷痛,哪怕是甜蜜的也必定有眼淚的伴随,是很沉甸甸的。
比如你愛上一個人,你跟他約好時間見面,總會有人遲到的,假如你跟他是處于愛情初期、一般的戀人,也許會覺得“怎麼這麼晚”“又遲到了”,作為女孩子可能會生氣;但如果你很愛他的話,就不會生氣,你會想出很多讓自己害怕的可能——他是不是出車禍了,他遇到什麼事了嗎,他不應該遲到啊。因為你非常堅信他對你的在乎,你也很在乎他,你會緊張,會胡思亂想。
還有,現在有很多異地戀,或者工作忙,兩個人日夜颠倒,不能在一起。我覺得那種思念真的是蠻磨人的,很痛苦,其他的打擊都是一刀子捅下去比較痛快的,隻有思念是鈍刀子割肉,怎麼你也不會死,但是一小刀一小刀割,你稍微有點空它就來割你兩下,沒有人知道你在忍受什麼。不知道是不是我讀古典文學多的緣故,愛情首先讓我想到眼淚。對于很多用情比較深的女性,所有的喜悅、期盼、相思、痛苦、苦澀、自我教育、自我消化、自我安慰,很多時候都伴随着眼淚。
何卿:對于愛情,我是持悲觀态度的,但可能是一種積極的悲觀。我覺得愛情一定不是永恒的,但是愛情當中那些感受、記憶可能是永恒的,就像我們看到一朵花非常美,花一定會謝掉,但是我們看到花那一刻的感受,我們記住它的美好,那個記憶是永恒的。
從小對我愛情觀影響非常大的是金庸的小說,比如趙敏對張無忌那種義無反顧,超越了世俗、等級、幫派,超越一切的愛情,這樣奮不顧身,它的濃度那麼高。我長大以後演了莎士比亞的兩部劇《奧賽羅》和《威尼斯商人》,《奧賽羅》裡面我演奧賽羅,《威尼斯商人》裡面我演鮑西娅,這兩個人也是對愛義無反顧,愛情濃度特别高的。在現實生活當中,我覺得是不太可能的,因為愛情必然會消逝。當你了解這個自然規律、了解它的悲觀本質之後,反而會用積極态度來面對它。
我從小特别羨慕作家,一個人在普通的世俗生活中是充滿遺憾的,如果我有才華來寫作的話,是不是在生活、愛情中那些遺憾,都可以在文字的世界裡把它彌補掉上?認識潘姐姐、成為特别好的朋友之後,才知道其實也不盡然。因為她筆下故事走向,兩個主人公的愛情發展,也不是作者想讓它怎麼樣就怎麼樣的,它也是自然生長出來的。有時候作家特别想讓他們倆好,可在作家的筆下就是擰巴的、好不了,也有這種可能吧?
潘向黎:有。不是作家不想讓他們兩個好。人物一開始是在紙上的,寫着寫着就站起來了,然後自己會動,有自己的脾氣。這時候作家的心情是很複雜的,喜憂參半——喜的是像母親看到孩子會走路,憂的是這孩子從此不聽話了。你想扭一下他們兩個,比如我曾經也想讓他們兩個人大團圓的,寫了三千字,過兩天看一定不行,一定把三千字全部消除重寫,就是不順,最後呈現出的是散夥。
中國傳統講“發乎情,止乎禮義”
梁永安:說起愛情,我初中畢業去歌舞團樂隊的時候,對愛情的初印象特别好——愛情就是需要勇氣,需要單純,需要唯一。所以不要找理由,不要找外在的原因——什麼壓力大、父母啊。歸根到底現在的條件下,沒有任何人敢于把你捆去跟誰結婚。
現代城市中的工商環境、多元化的生活、流動性,使得一個人的生活裡面,愛情隻是有限自由。如果我們不談戀愛,倒可能有無限自由。男生都有婚姻恐懼症,真正要登記結婚的時候,他嘴上不說,心裡一下子覺得“生活的好多美好沒了”。這時候我們就要建設一個有限自由的美好世界——有限自由裡面,兩個人更加相依,不斷付出,能夠給對方提供驚喜,提供意外,提供各種發現,更加向對方打開深化的東西,
古代社會,天經地義,愛情有很強的自然性,中國古代說“發乎情,止乎禮義”。現代社會有一個大問題,人“發乎情”,這個“情”的能力沒有了。特别是當下的年輕人,生活中要應付的事情太多了。人類幼崽不光是要長大,還要接受教育。義務教育再加上前面的幼兒園,就有十五年的教育,如果再讀大學、讀研究生,一口氣二十幾年。一個人經曆漫長被馴化的過程,當再面對生活的時候,已經經曆過天然的被格式化。而“發乎情”講的是自然性,就是那種激情。
我們學校有時候一些研究生說“今天出去浪了”,聽上去好像很美好,去“浪”一下,實際上也就是出去到咖啡館喝一下咖啡,失去了“浪”的能力。你說“止乎禮義”,“浪”都沒了,還止乎什麼禮義?而且還不光是“止乎禮義”,現在是止乎利、止乎得失,這個問題就更大了。人的生命感都沒了,沖不破很多東西。潘向黎這本書裡有一些掙紮出來的愛情,真是很難得,就像石縫裡長出來的草。今天這個社會,一個人能把自己的獨身生活建設好都相當不容易,更别說還要去建設一個愛情生活。
我們的父母是農業社會的最後一代,新一代的青年是現代社會的第一代,我們是“兩邊不靠”。隻能靠一邊,要不然選單身生活的自由,要不然選擇像傳統中那樣死心塌地去生活,這樣才可以有完整性。如果兩邊都想獲得,那就麻煩了。所以這裡面的一些人物,其實也包含很多矛盾,就在這裡面晃蕩。
奚美娟:我參演的電視劇《安家》播出以後,沒想到劇中一對老年人的情感,居然會輻射到社會各個年齡段的人群裡,這個反饋對我來說真的是非常新鮮,也進一步堅定了自己對愛的理解。我覺得年輕人也是非常認真對待自己人生大事的,當他們看到一對老年夫妻相濡以沫,發自心底地愛,互相照應、撫慰,包括生離死别時候的不退卻,受到的撞擊是很大的。一個80後年輕女生跟我說,她在家看電視的時候都忍不住哭出聲來。愛這個東西是不分年齡、不分時代的,愛是最美好的原始沖動。你不要去劃分何為八十年代的愛,何為現在的愛,很多時候可能隻是那個對的人還沒出現,或者有過創傷,但是心裡都很渴望有這樣美好的愛。一個人一生中沒有愛是非常可憐的,即便選擇獨身、不結婚,也不代表這個人沒有愛。
陌生人社會,愛情産生的概率會下降
潘向黎:奚姐姐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我更在意奚姐姐看我這個小說的時候,是否感覺裡面寫的上海的感覺是對的。她說像《舊情》裡的爸爸來看望病重的前妻,他拿錢來,但是又怕現在的太太知道,有一點小心謹慎,那感覺是對的。她不是特别欣賞寫上海一定要寫得很世俗,特别煙火氣,她覺得我這裡沒有那些也挺好。
朱潔靜:我的舞台角色都是轟轟烈烈的,表現傳統愛情的那種奉獻、忠貞,兩個人甯死都要在一起。我跟我的搭檔家俊,從我們畢業成為合作夥伴開始,我倆就一直在舞台上“愛在一起”,沒有分開過。一部一部戲,一個一個角色,從“動物世界”《野斑馬》,到項羽和虞姬《霸王别姬》,然後到《朱鹮》《人鳥》,到“革命夫妻”《永不消逝的電波》,在劇裡面一直體驗最美好的愛情——我可以為你死,死也要死在一起,特别浪漫。
舞台對我的生活來說是一種假象,我在演繹别人的人生,但是在現實生活中,童話世界裡王子和公主幸福地走到一起的故事并沒有,那種愛情好像在我身上并沒有出現過。在劇裡面我去體驗一段又一段有滋有味、刻骨銘心的别人的愛情。而現實生活中,我可能是妥協了——老天總不能啥都給我吧,稍微剝奪一些我也能平衡。舞台上已經能夠滿足我對愛的欲望。
潘向黎:現在的大都市有一個很基本的背景,跟傳統是不一樣的,大都市是一個陌生人社會。别看都市裡人這麼多,其實你日常接觸到的、關系密切的能有多少?關系密切到可以互相說隐私、說自己内心情感(這些情感甚至有時候都不一定方便見光)的,又有多少?完全陌生的社會情境下,愛情産生的概率就會下降,再加上剛才梁永安老師說的各種困難——被格式化,生存壓力等等,所以我經常覺得都市裡的愛情,可能最美好、最浪漫的時代還沒有到來。
但是我堅定地站在都市愛情這一邊。我覺得農村的愛情并不一定像有些文學作品描寫的那麼田園牧歌,那麼天然、美好、純潔、不受世俗的污染,實際上農村很多地方已經城市化,它就是一個小城市,沒有城市化的地方又存在自己很大的問題——普遍地相對貧窮、相對缺乏文化,還有一些地方嚴重的男女不平等,這些都是愛情的大敵。
每一次戀愛都是初戀,哪怕七八十歲
潘向黎:所以我相信,現在都市愛情最好的年代可能還沒有到來,悲觀一點、誠實一點說。但是經曆過轉型期的壓力,經過各種大家的努力,以及觀念上的定向爆破——剛才說的那個“晃蕩”,“晃蕩”怎麼終結?就是要進行觀念上的定向爆破,需要一代人合力把它爆破掉。經過這一系列的系統工程,真正的浪漫還是會在都市裡成長起來。
我是城市動物,我愛都市,容忍所有它帶給我和我的朋友親人的壓力、帶來的格式化,甚至更嚴重一點說,異化的壓迫。但我還是愛都市,我從來不虛僞地去贊美鄉村,我期待所有真正文明的、高貴的、和諧的、浪漫的愛和所有優美的、和諧的、平等的兩性關系,我瞪大眼睛看着我眼前的大都市,盼望着裡面出現我所希望的夢想中的情感關系。隻要有一點點小苗出來,哪裡掙紮着開一朵小花,我都會非常驚喜,我一定要把它寫出來。
我很希望年輕人思考這樣的問題,為什麼現在年輕人愛情很稀薄、很懶得去愛,但他們講起戀愛的程式卻是一套一套的,他們比我們那代要精通得多?是不是因為現在技術的年代,使他們在愛的技術方面發展了?後來我發現不是,他們也很渴望進入愛情,到了一定年齡就覺得好像應該進入愛情,不然的話就耽誤了什麼,他們也有錯過什麼的壓力。但是他們首先操練的是技術——我應該做什麼,比如女孩子會本能考慮,我如果要見對方的父母,我最好先打聽一下他們的職業、平時的喜好,我怎麼給他們留下好印象。這些是現在年輕人普遍都會的,她可以在兩個小時之内完全攻破任何一個中老年人的心房,隻要她願意。
我理解好的愛情是這樣的——兩個人之間首先有一種天然的吸引力,想走近他、再走近他,想了解他、再了解他。第二步,相處起來要有一種求道之心,從初戀開始一直到後面的每一次戀愛。我覺得每一次戀愛都是初戀,哪怕七八十歲戀愛都是初戀,不然的話是違背愛情真相的。不同的年齡,你隻要在愛,你都要有一種求道之心。這個“道”是什麼?就是去了解自己。你了解自己,進而了解異性,了解整個社會。人在私生活、感情領域裡有望觸及人性最深的部分。愛情會有起起落落,兩個人之間,是同時存在互相吸引也互相排斥的角力的關系,你會因此了解人性。
書中《你走後的花》 一篇後面有一個發問:遇到喜歡的人,什麼時候确定可以表白?回答是:“當你足夠确信——無論對方怎麼回應,即便表白了對方不接受,你也能夠确信不是因為自己不夠好,确信自己都可以照樣好好生活的時候,你就可以表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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