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新醫院孕婦流産”事件相關信息充斥網絡，随即愈演愈烈。雖然有關部門定性為“責任事故”，但是，我還有一些自己的看法。

家中老母親看罷視頻說“可不能饒了這家醫院，把人家辛辛苦苦懷了八個多月的孩子給害死了。”我本人也是兩個女兒的父親，近些年，每每聽聞這樣的悲劇，都難于接受。

1月6日，官方公布處理結果，免職的免職、停職的停職、警告的警告，一片闆子聲。

西安市衛健委主任劉順智代表西安衛健委就高新區孕婦流産責任事故鞠躬道歉

01

“一夜之間，這座城市就冷了”

夾雜在一片打殺之聲中，劃到一條朋友圈，是一個醫生朋友發的，隻有十一個字——“一夜之間，這座城市就冷了。”我的手指停頓了，感覺心像被揪了一下。

此事前期由善良的網友共同呼籲呐喊，為孕婦讨公道。後期發展演變成了網絡暴力裹挾下的一場鬧劇和狂歡，引發不明真相者發動不理性的攻擊，對西安市各大醫院的攻擊、 對國家醫療改革的攻擊，對西安人和陝西人的攻擊……我和身邊很多人都明顯感覺，似乎變了味道。

這種不理性的攻擊，直接影響和傷害到西安街頭正在冷風中奮戰的一線抗疫人員。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鬥中，他們流血流汗、挨餓受凍已近月餘，而這兩天，他們中間的很多人在流淚。這一點，我想也不是本案患者和她家人的初衷，也不是很多善良的網友的初衷。

作為一名專業做醫療損害責任糾紛案件的執業律師，對此事件，随着了解的深入，形成了一些理解和認識。這些理解和認識與網絡上鋪天蓋地的“主流聲音”存在諸多不一緻，出于上述原因，我覺得有必要分享我個人的理解和認識。

6日，西安市高新醫院發文緻歉并做出處罰

02

一名孕婦與71名新生兒

我老母親那一句“醫院把人家辛辛苦苦懷了八個月的孩子害死了”能概括大多數網友的憤怒。

而作為法律人，我首先要思考的是：根據現有事實，是否能證明胎兒流産系因醫院過錯所緻？

在此，我聲明我非常同情這個孕婦的遭遇。但是，我僅僅是對于事件過程中的思考，并沒有任何诋毀他人的意思。

根據陸續從網絡上了解到的事實：患者由中風險地區于21時05分到達高新醫院，因無48小時内核酸檢測報告而未能入院。22時30分，在等待核酸結果過程中，症狀加重，出現大出血，醫院預檢分診護士見狀緊急聯系急診科，22時40分到達急診科。

兩個時間很重要：21時05分，因為沒有48小時内核酸檢測結果，無法進入急診科，直至22時30分，症狀加重、大出血，共85分鐘。預檢護士發現産婦大出血将産婦被平車送達急診科，共10分鐘。

從預檢分診處發現大出血，到送到急診科這10分鐘，應該沒有太多人質疑。

我們的邏輯繼續向前推進，待證事實：高新醫院拒絕孕婦進入，導緻孕婦在室外等待85分鐘，是不是導緻胎兒死亡的原因。

21時05分，高新醫院不讓産婦進入，有沒有錯？

高新醫院設有危重患者、孕産婦綠色通道（印象中還是疫情期間透析患者指定收治醫院），但對于中高風險區有就醫需求的患者，需要120救護車護送進入。

這條規定是大部分西安人都清楚的，此舉旨在通過120救護車轉運，配備專業的防護設備，通過專業急救人員第一時間介入管控，一方面保證轉運途中患者的及時救治，另一方面主要是将中高風險地區患者進行閉環管理。

對于沒有48小時内核酸檢測證明，且沒有按照防疫要求走專用轉運通道的患者（尤其是其來自中風險地區，可能是黃碼，甚至有可能是紅碼），任何人不清楚該患者是否攜帶新冠病毒，是否會因此而引發新冠病毒的院内感染。根據1月6日該院公衆号文章所載，當日産科住院患者170多人、新生兒71人。所以，一旦發生院内感染，誰來對這170多個患者和71名新生兒負責？因此，按照防疫規定，到西安市（或者處于如此嚴重疫情下的全國大部分城市）任何一家醫院，都是無法徑行通過預檢分診處的，而不僅僅是事發的西安高新醫院。

03

“懷孕八個月”與“危重症孕産婦”

“延誤就診85分鐘”是否涉嫌違法？是否不近人情？

事發後，我身邊有律師同行引用國務院制定發布的《醫療機構管理條例》 第31條規定“醫療機構對危重病人應當立即搶救”。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醫師法》規定，“對需要緊急救治的患者，醫師應當采取緊急措施進行診治，不得拒絕急救處置”。認為，醫療機構拒絕對患者救治應當擔責，甚至有律師發出了《刑法》335條關于醫療事故罪的規定，令人不寒而栗。

我想，無論是從法律還是人情任意角度來看此事，都抛不開最重要的一點是：懷孕8個月的孕婦是否一定屬于危重病人？

我們知道“懷孕八個月”與“危重症孕産婦”絕非同一概念。三甲醫院每天都有懷孕八個月的孕婦來說要看醫生，除了正常産檢，大都是肚子疼了、胎動異常了或者哪裡哪裡不對勁了。對患者來說，都是天大的事，對于醫護人員來說，需要根據患者的症狀、病史等資料來客觀判斷病情是否危重，是否需要緊急救治。該孕婦在預檢分診時提供給院方的有效信息僅為懷孕8個月、出現輕微腹痛（由于其之前未按時規範産檢，所以也很可能沒有攜帶任何有效的文書能夠表明其可能存在任何危重情況）。

以至于在22點30分，孕婦發生大出血之前，預檢分診處的工作人員僅憑這些信息無法将其認定為危重症孕産婦，無法按照非正常途徑允許一個來自中風險地區無48小時核酸的孕婦進入院區，或者入住過渡病房。

從産婦大出血後，預檢分診護士迅速反應，積極和該院産科、急診科溝通協調，從配合反應的速度上看，該院對于危重患者的重視程度是積極的。因此，該事件的問題隻是在于執行防疫政策過程中，沒有在預檢分診環節将該孕婦的危重情況提前識别。

而這兩天陸續曝出的一些“正面新聞”，諸如“鄭州某醫院在孕婦胎頭已露的情況下，不要核酸，直接綠色通道，順利誕下生命。”“西安交大二附院對于出生十五天的早産兒消化道穿孔開通綠色通道，不要核酸。”事實上對于患者的危重情形都不需要鑒别。還有警察替患者簽字雲雲。

04

孕婦是特殊群體，很多情況無法預判

我在工作中接觸過一些産科案例，有的患者是剖宮産術已經縫合完畢，甚至有的患者已經處于術後康複過程中，前一秒還好好的，瞬間意識喪失，呼吸心跳驟停，醫學具有不确定性，患者具有個體差異性，孕婦本身是個特殊的群體，很多特殊情況根本無法提前預判。

因此，對于本例中的預檢分診工作人員，過分苛責顯然不現實，他也真的是太難了。

05

85分鐘，與胎兒生死

1月6日，西安市衛生健康委責成西安高新醫院主動與患者溝通，做好患者術後康複治療，安撫補償等工作；責成醫院向社會公開道歉，積極反思和梳理工作流程中存在的隐患，要進一步加強醫院管理，優化就診流程。

西安市衛生行政機關對西安高新醫院的迅速處理，不可謂不積極，态度端正，對于平息輿論起到了重要作用。但對于很多網友關心的具體調查情況，并無法查閱到更多信息。

同時，我注意到網絡上廣為轉發的一篇署名為“燒傷超人阿寶”發布的文章，披露了相關情況：“醫院經檢查發現：患者患有重度子痫前期和并發的HELLP綜合征。重度子痫前期和并發的HELLP綜合征，可引起孕婦血壓升高、水腫、凝血功能障礙等；可引起胎兒胎盤早剝、胎死宮内”。

什麼是重度子痫前期呢？根據《妊娠期高血壓疾病診治指南（2020）》，孕婦出現血壓和（或）尿蛋白水平持續升高，或孕婦器官功能受累或出現胎盤-胎兒并發症，是子痫前期病情進展的表現。子痫前期孕婦出現十項表現中的任一表現，即可判定為重度子痫前期，其中第10項為：胎兒生長受限或羊水過少、胎死宮内、胎盤早剝等。

根據該臨床指南，孕婦出現胎盤早剝、胎死宮内可能系疾病本身的症狀。

及時終止妊娠是治療子痫前期-子痫的重要手段。子痫前期的嚴重并發症，其中包括完全性和部分性HELLP綜合征、DIC、胎盤早剝和胎死宮内，均具備與病情相關的終止妊娠指征。根據上述網文所載：該孕婦在入院時血壓升高、全身水腫、凝血重度異常、尿蛋白 ，符合重度子痫前期和HELLP綜合征的診斷标準。

實踐中，嚴重的原發性疾病又同時遭遇醫療損害的案例不在少數，尤以産科案件居多。我時常在此類案件咨詢過程中，告訴我們的當事人，胎兒這個兇險的情況，即使正常就醫，可能也無法保住，所以你們内心可以稍寬慰些，請盡早從悲痛中走出來。當然，這不影響我們追責，醫院仍需為他們的錯誤付出代價。

06

實施緊急狀态的法律應早日出台

西安高新醫院作為三甲醫院，在接診過程及醫療行為中，如有醫療過錯，且與患者損害有因果關系的，依法應當承擔侵權賠償責任。患方完全可以通過民事訴訟維護自身合法權利，我們也期待正義的判決早日到來。這起醫療糾紛隻是個案，但圍繞這起醫療糾紛所帶給我們關于疫情應對、關于法治的思考，卻還沒有停止。

這兩天，中央領導和陝西省主要領導都做了表态，各級政府和防疫部門都在吸取教訓。鄰省的鄭州在疫情期間也開始主打“孕産婦牌”，一方面宣傳某醫院在對孕婦接診時沒有要求核酸證明（孕婦到院時胎頭已露，所以我認為這條新聞沒有價值。），順利接生；另一方面宣布成立婦産科後勤組，全力保證疫情期間孕産婦和新生兒的生命安全。

發生在西安的悲劇，如果能給鄰省及全國各省市提供寶貴的經驗，以更好地完善疫情應對措施，當屬不幸中的萬幸。但若隻是單純的提供了選擇題中一個排除選項，則意義不大。就像鄰省成立的婦産科後勤組，相同的八個月的孕婦，紅碼無核酸，立即走綠色通道收入院。那麼如果面對一個同樣紅碼無核酸還抽着煙的年輕男性呢？如果不讓他就醫，他可能罵兩句娘下一秒就發生主動脈夾層破裂導緻心包填塞而猝死。所以，心内科是不是也要成立後勤組？其他科呢？

抗疫兩年整，國外感染人數和死亡人數屢創新高，不得不做好疫情常态化準備的情況下，最重要的是制度的建立，是法律法規的完善。這次西安出現的諸多問題，從何種情況下可以決定對居民小區實施封控、管控、限制居民出行，到封控管理過程中如何保障居民水電、米面糧油供應、求醫購藥，如何完善中高風險地區閉環管理、醫療機構如何開通和保障綠色通道、民航、鐵路交通部門限制人員流動的依據和标準、酒店等公共避難場所的緊急征用，尤其是孤寡老人、殘疾人、尿毒症和放化療患者、孕産婦等特殊人群在緊急狀态下的保障等等一系列問題，都期待一部完整的法律來明确和解決。事實上，兩年來，還都處于各省市各自為戰，大考來了各自主觀作答的狀态。

根據世界各國的立法經驗，美國、俄羅斯、日本、法國都有關于國家或個别地區實施緊急狀态的法律以及災難救助法。我國《憲法》中規定了緊急狀态的實施，但層級太高，且缺乏必要的實施細則，難以在災難救助等方面發揮作用。所以，如果從科學的角度确實疫情還會長期存在，确定堅定不移執行目前抗疫的總體戰略方針，則亟需出台相關法律，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以國家最高等級，集全國抗疫之豐富經驗、以法學家、科學家的智慧，聽基層抗疫人員、人民群衆的呼聲，一旦立法完成，出台并實施。則全國抗疫一盤棋，有法可依，對照執行即可。

文章最後，再次向這位未來得及看一眼這個世界的生命，為另外一位猝死的父親表示哀悼和惋惜。向他們的家屬以及其他因為疫情遭遇不幸的人們表示同情。

質疑災難成因，是為了避免悲劇的再次發生。

- 作者：醫法社 -

- 圖片：網絡 -

（未經授權，禁止轉載）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