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開元某年冬,北風凜冽,落雪紛紛。
王之渙、王昌齡、高适三人結伴來到旗亭酒樓,一邊暢飲美酒,一邊談論詩文。
酒酣耳熱之際,他們看見四位宮廷梨園弟子走上樓來。
随之,是一段婉轉動聽的樂曲響起。見此情景,王昌齡突發奇想,對另兩人說:
“我們三人都各負詩名,不能分出勝負。不如我們以伶官們所唱的歌來評定,誰的詩作被唱得最多,誰就是優勝者。”兩人點頭表示同意。
王昌齡話音剛落,一名伶官悠揚的歌聲便飄到了耳畔:
寒雨連天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芙蓉樓送辛漸二首》其一
邊塞——從來幽并客,皆向沙場老王昌齡有幸生在中國封建社會最鼎盛的一個時期——盛唐。
這是“一個開擴的時代,一個外向的時代,一個富有獻身精神的時代,一個充滿英雄主義的時代”。
國力強勁,民衆衣食無憂,文化繁榮昌盛,人們的民族自信心更是空前高漲。
為了安邊護境,同時也是為了開辟更大的疆域,開元、天寶年間,李唐王朝連年用兵,征戰不已。
一些不甘心皓首窮經的文人們,在這種昂揚、進取的時代精神感召下,争相奔上疆場,一朝立功,封侯拜相。
高适唱着“萬裡不惜死,一朝(zhāo)得成功”;
岑參向往着“功名隻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李白豪情萬丈,“高談百戰術,郁作萬夫雄”;
即便素有“非戰詩人”之稱的杜甫也禁不住高喊着:“男兒生世間,及壯當封侯。戰伐有功業,焉能守舊邱!”
而以放縱不羁著稱于世的王昌齡,也自然地成為了這股從軍尚武潮流的弄潮兒。
“知我滄溟心,脫略腐儒輩”,王昌齡懷着愛國的熱忱和建功立業的雄心,慷慨赴邊。
在《塞下曲四首》其一中,“從來幽并客,皆向沙場老”, 王昌齡決心以“幽并客”為榜樣,血戰沙場,終老一生。
約在開元十一年前後,王昌齡前後來到潞州和并州,後來又漫遊西北邊塞,先後到過泾州、蕭關、臨洮(táo)、玉門關等邊地一帶。
在這裡,他親眼見識了大漠風沙的雄渾,看到了戰争的艱苦與殘酷,體味到了戰士們的忠勇,也感受到了他們對故鄉的刻骨思念。
于是,一曲曲動人的邊塞樂章在他的手中奏響。
《從軍行》其四裡,他讴歌戰士們誓破樓蘭的英雄氣概和抗敵禦侮的愛國赤誠: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西北漫長的邊境上,烏雲彌漫,狼煙四起,戰事愈加膠着(zhuó)。
可哪怕身上的金甲磨穿,哪怕黃沙将視線遮掩,刀光劍影中,将士們亦不曾後退半步。他們立下铮铮誓言:“不破樓蘭終不還!”
那聲音铿锵有力,穿越千古,言猶在耳。
《出塞》之一裡,“秦”、“漢”二字一出,千載曆史間缥缈的煙雲霎時消散,雄渾蒼茫的意境籠罩全篇。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裡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将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然而,戰争畢竟是殘酷的,更何況是這曠日持久的戍邊、征戰。
有戰争,就會有别離,有犧牲,于是有了思親的征人,有了念遠的思婦,有了一首首凄婉動人的征夫思婦詩。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别情。
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從軍行七首》其二
無論琵琶新曲怎樣美妙動聽,關山離别之情仍是沉重難遣。
彈的人彈不盡,聽的人亦聽不盡,然而依舊彈下去,聽下去。月亮東升長城之上,又西落長城之下,夜色深濃,那刻骨的思念啊,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宮怨——孤舟未得濟,入夢在何年人人都欲在邊塞立功,然而正如王翰詩中所說的,“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戰争從來殘酷,能真正在戰場上作出一番功績者,更是少之又少。
王昌齡很不幸,漫遊邊塞近三年,雖留下不少傳世名作,功名卻是無望。
“早知行路難,悔不理章句”,他于是掉頭讀書應考,來求取功名。
公元727年,他進士及第,卻僅僅被授予了一個秘書省校(jiào)書郎的職位,人微言亦輕。
他心有不甘,在公元731年重又參加了博學鴻詞科考試,并成為魁首,可他得到的仍是一個汜水尉的小官職,不見絲毫升遷。
當時朝廷上又有奸相李林甫、楊國忠專權,他因所謂的“不護細行(行為不檢點)”,屢遭貶谪,命途多舛。
他少年心高氣傲,功名心切,自謂“天生賢才,必有聖代用之”,哪知“才比天高,命比紙薄”。
“孤舟未得濟,入夢在何年”,詩人滿腹的惆怅、懷才不遇、抑郁憤懑終于化作了一首首凄婉的宮怨詩。
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
熏籠玉枕無顔色,卧聽南宮清漏長。
——《長信秋詞》其一
長信宮中秋月明,昭陽殿下搗衣聲。
白露堂中細草迹,紅羅帳裡不勝情。
——《長信秋詞》其五
梧桐葉落,清霜飛瀉。秋夜裡,那些被禁锢在幽深宮掖的女子們,輾轉難眠,唯有那夜漏、搗衣聲相伴。
紅顔轉瞬老,讓她們不由羨慕起那寒鴉,至少它們還能在晨光日影裡自在翻飛。
《長信秋詞》共五首詩,均是借漢代宮廷故事寄托詩人的自我之怨。
封建帝王有衆多嫔妃,緻使衆多女性青春虛度,在寂寞的宮苑裡日日年年。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她們的癡情守望卻終遭遺棄,其實便有如文人們的功名心切卻屢遭貶谪,是一樣的悲哀。
送别——山水清晖遠,俱憐一逐臣王昌齡一生樂朋好友,結交廣泛,尤其是入仕後與當時長安的許多著名詩人,如李白、高适、岑參、王之渙、孟浩然、王維等均有交往,常常在一起飲酒作詩。
在王昌齡現存的一百八十多首詩歌中,贈答送别詩占近五十餘首。
而這些詩作,則大多寫于貶谪途中。
在當時的宮廷鬥争中,張九齡等賢相與李林甫一方激烈争奪,而王昌齡則一直立場鮮明地站在張九齡一方。
後來張九齡罷相,王昌齡的命運也随之下行。
他先是被流放到嶺南三年,接着被貶到江甯八年,之後又在龍标八年。
王昌齡曾把自己比喻為黃鶴,“黃鶴青雲當一舉,明珠吐著報君恩”,可歎“黃鶴者,竟不能高舉”。
仕途的失意給王昌齡帶來了莫大的憂傷,與友人的贈答送别詩便成了他抒發心中委曲最重要的作品。
《送柴侍禦》裡,他吟詠友情的真摯:
沅水通波接武岡,送君不覺有離别。
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
《武陵田太守席送司馬盧溪》裡,他抒發自己的滿腔冤屈,似乎連青山綠水都代為不平:
諸侯分楚郡,飲餞五溪春。
山水清晖遠,俱憐一逐臣。
《芙蓉樓送辛漸二首》其二裡,他自述自己高尚的人格,便有如那天上的一輪皎月般玉潔冰清。
丹陽城南秋海陰,丹陽城北楚雲深。
高樓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
《别劉谞》裡,他更抒發自己有朝一日必能回歸朝堂的信念與期盼:
天地寒更雨,蒼茫楚城陰。
一尊廣陵酒,十載衡陽心。
倚仗不可料,悲歡豈易尋。
相逢成遠别,後會何如今。
身在江海上,雲連京國深。
行當務功業,策馬何駸駸。
哪怕詩人備受貶谪,蒙冤受難,他“行當務功業”的人生理想,從不曾死去;他待朝廷、祖國、人民、時代的一腔赤誠與忠貞,永不會磨滅。
公元756年,此時的大唐王朝,早已光華盡失,被一場名為“安史”的劫亂帶入深淵。
而王昌齡也近60歲了,須發斑白,他再也跨不上馬背,拿不起弓刀了。
他突然迫切地想歸家了,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想回到故鄉的懷抱裡。
▲胡維平五體書法寫《芙蓉樓送辛漸》
于是,在這一年,他離開了龍标,一路過辰溪,經武陵,沿江東去。
卻在路經亳(bó)州時,被亳州刺史闾丘曉殺害,生命永遠停滞在了那裡。
一個年邁的書生,與一個武将,本身并沒有怨仇與交集,為什麼,王昌齡會有這樣的不幸?許多人感到悲哀、不解、惋惜。
《唐才子傳》中這樣記述,“以刀火之際歸鄉裡,為刺史闾丘曉所忌而殺”。
一個“忌”字,便讓一位老人歸鄉的願望終于破滅;一個“忌”字,便讓一位偉大的詩人慘然離開人世。
那些未寫完的詩篇,那些未實現的夢想,那些未說盡的話語,從此隻餘寂寂。
但我們不曾忘記,但曆史永遠銘記——1200多年前,寂寂寒江,明月高懸,一位詩人的背影挺立天地……
參考文獻
王祥《中國文學史話——隋唐五代卷》
吳芙蓉《王昌齡詩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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