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頭“闖入”近海的深海精靈,人們為它取名“小布”。
噴氣、捕食、翻身、露背。黑色的巨型“馬桶蓋”在海面上打開,魚群吸進去,海水吐出來,白色的燕鷗盤旋在上方,遲遲不肯飛走。
如果“小布”會上網,就會曉得自己有多火。許多人在海岸守了幾天,隻為看它一眼;景區招牌、房産廣告、地鐵電視裡,都出現了它的身影;開漁後,深圳市政府為它劃出了64平方公裡的“幹飯區”;外交部的發布會上,小布的到來被描述成“精彩紛呈的環保故事”之一。
在深圳大鵬灣海域生活的63天裡,未成年的小布吸引了太多目光。就像無法預測它會停留多久一樣,人們也沒預想到它會如何離開。
8月30日,開漁半個月後,一頭布氏鲸屍體在深圳海域被發現,死因仍在調查。多位跟蹤監測小布的環保人士提到,小布的到來讓更多人關注到了海洋保護。同時,他們也希望小布的“離開”能推動深圳海域近岸禁漁區的設立,給沿岸的海洋生物,留一片更安全的海洋。
事實上,深圳也在為此努力。據媒體報道,今年7月,深圳市規劃和自然資源局已經牽頭開展新增近海海域禁漁區前期研究工作。目前,近海全海域施行禁漁的意見正在征集中。
8月25日,“小布”張大嘴巴捕食,燕鷗盤旋在上方。 受訪者供圖
“鲸喜”
這裡算是一片甯靜的海灣,三面青山,一面向着蔚藍的海。正值禁漁期,岸上的人們都躲着六月的驕陽,偶有貨船穿行在山海之間,拖起長長的白浪。
位于深圳東部的大鵬灣,本是不屬于深海動物的海域。沒有人知道,一頭深海巨獸是何時到來的。
起初,它隻是露出海面的一個黑色背鳍。漁民也認不貼切,隻好叮囑孩子,“海裡好像有鲨魚,不要去遊泳了。”後來,越來越多的人遇見了這位來自深海的“稀客”。
6月29日,一位出海的漁民拍下它的視頻——一條黑色的“大魚”正張着大嘴捕食。漁民把視頻發給了白小刺(化名),他是深圳“潛愛大鵬”公益組織的理事長,也是大鵬半島海洋圖書館館長。視頻拍攝地是熟悉的沙魚湧,白小刺有點不敢相信,“這裡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須鲸?”
他決定去現場一探究竟。白小刺正為尋船而發愁的時候,魏威提着一桶油走來了。他是做觀光旅遊生意的船家,女兒聽說有鲸,便吵着要他帶着去看。
三四人結伴上船,成為了第一批出海尋鲸的隊伍。
茫茫大海,即使是一頭鲸也不知從何找起。魏威開着船轉悠了兩個多小時,正要掃興而歸時,他們看到一艘大船旁有海鳥聚集。再靠近些,就看到海面上有個“黑色三角形”,帶着一串氣泡。
“那是鲸的背鳍!”船上的人大叫起來,雖然不是全貌,但可以看出這是一頭須鲸。
背鳍不能滿足白小刺對這位“稀客”的好奇。次日一早,他們又出海了。
綠色的小漁船和船上的目光一遍遍在海面晃蕩。終于在一個小時後,離船約200米處的海面上,“唰”地立起一米高的黑色小山,随後開成兩半,露出粉紅色的上颚。大嘴一閉,魚群被連水含住,海水又從鲸須中濾出。人們顧不得船的搖晃,扶着欄杆站起來,按動手中的快門。
“8米長的生物突然出現在你面前,有種莫名的感動和震撼。”船上的馬海鵬做夢都沒想到,能在深圳海灣看到鲸。這位清瘦的山東小夥自诩名字中有“海”又有“鵬”,與大鵬灣有特别的緣分。做環境保護近10年,他曾期待這片海域可以多來幾隻海豚、江豚、海龜,但從未奢望過會出現鲸。
他們停船遠觀,這頭鲸竟主動遊來。最近的時候,大概十幾米,“砰”地一聲一躍而起,又迅速潛入海中,白色的燕鷗在海面盤旋,空氣中飄着一股魚腥味。
“它的頭部有三道棱脊,是布氏鲸的可能性比較大。”白小刺猜測,這位“稀客”可能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布氏鲸,多位鲸豚研究專家也持同樣的觀點。
根據科研團隊的觀測,這頭布氏鲸體長約8米,重約3.85噸,應該還未成年。
布氏鲸廣泛分布于南北太平洋,在我國的廣東、廣西、海南等地也有出現,主要食物是浮遊性的小甲殼類或群栖性小型魚類。而大鵬灣的棱鳀、斑鰶、沙丁魚等都是布氏鲸愛吃的,禁漁期為它留足了口糧。
6月30日,一頭鲸魚的背鳍出現在深圳海域。 受訪者供圖
“小布”
深圳上一次出現布氏鲸是在16年前。這頭未成年的布氏鲸收獲了人們的喜愛,并擁有了一個可愛的昵稱——“小布”。
小布到來的第3天,人們意識到,它可能會長期待在這裡。
“追随者”越來越多。原本甯靜的海面多了些“野生觀鲸者”,他們乘漁船來,坐皮劃艇來,還有人劃槳闆而來。海邊的民宿被訂購一空,連餐館也騰出了樓上的房間。岸邊的涼亭長出一排相機,攝影師為了好的拍攝角度蹲守數日,顧不得曬傷的皮膚。
調皮的小布并不會乖乖配合,一會兒在西邊露鳍,一會兒在東邊捕食。它遊得太快,以至于有人以為海裡來了兩頭鲸。
追蹤小布數日,白小刺發現了兩個專屬于小布的特征:它的頭部左側有一道壓痕,嘴裡的鲸須闆裡有一塊黑點,以此确定海裡隻有一頭“小布”。
小布的出現,創下深圳建市以來近岸健康高等級海洋生物活動的多項紀錄:生物等級最高、體型最大、滞留時間最長、社會影響最大。
海面上的守護交由漁政部門和科研團隊。船長魏威每天帶着南京師範大學的科研團隊出海“追鲸”,陳炳耀是負責人之一。因為關于布氏鲸的研究較少,陳炳耀認為小布有很大的研究價值,收集它的參數非常重要。
早上八九點出發,船上的人“全副武裝”,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濕又曬幹,夜幕降臨前再一起回程。
如何找到小布?風向、洋流、海鳥都是判斷因素。幸運的時候,他們一天能看到小布露出水面五六十次,有時候苦等一天,也不見它的蹤影。
監測也在岸上進行。一間臨海酒店裡,四五十個志願者輪流用望遠鏡監測。他們把那片海域劃成大大小小的網格,小布一現身,就在對應的格子裡打鈎,并記下它的行為:噴氣、捕食、翻身等。
“觀鲸日志”記錄着小布每天的動态:7月10日,有近70次的進食行為;8月初,連續失蹤4天;8月9日,在鹽田港對面的香港海域露背5次、鲸吞3次……
這些數據形成了一張熱力圖,小布出現得越多的地方,圖上的紅點越多。一看這圖,就知道小布最喜歡的是岸邊的防波堤。它很聰明,從外海把魚群趕到這兒,再把堵住的魚兒吞進肚中。
在深圳“幹飯”近一個月,小布似乎胖了一些。魏威更喜歡喊它“肥仔”,就像喊一個體型微胖的廣東人。
馬海鵬覺得,小布到來,對于全民海洋環保意識的提升意義甚至超過了民間環境組織十幾年的努力。他說,自己組織的海洋公益活動每年影響的受衆約有1萬人,而小布得到了深圳千萬人口的關注,對海洋的關注度也随之提升。
在大鵬新區,你會在景區的招牌裡、房地産的廣告上、民宿的房間裡遇見它。在幾十公裡外的深圳市中心,你會在地鐵上的視頻裡看到小布的影像。幾千公裡外的網友,也或許正用着為它創造的微信表情包。
7月8日,外交部發言人在一場發布會上也提到了小布的到來,他說:“近年來,中國環保故事精彩紛呈。東北虎進村、亞洲象北遷、鲸魚又現大鵬灣。”
9月5日,沙魚湧景區招牌上依然畫着“小布”的身影。 新京報記者 吳采倩 攝
“幹飯區”
守護小布成了一種常态。
大鵬新區成立了鲸豚保護聯動工作組,對小布出沒海域附近進行管控和巡查,建議各休閑船舶、遊艇無特殊情況不進入鲸活動水域,避免對鲸造成不良影響。指揮部設在岸邊,有關部門加強了對海岸線的巡查、海水監測、組織志願者清理岸邊垃圾、勸離遊客。
布氏鲸是深海物種,長期留在近岸海域并不安全。它每天要吃180公斤小魚,有人擔心它食物不夠;作為洄遊性的鲸類,有人擔心它缺少種群的交流;最近的時候,它離岸邊不過百米,有人擔心它有擱淺的風險。
大型鲸豚一旦擱淺,救助很難。7月16日,大鵬區玫瑰海岸沙灘,鲸豚救護應急預案演練正在進行。一頭抹香鲸模型“扮演”擱淺,躺在沙灘上。随後,它被吊車吊起,放入一個巨大的藍色氣墊遊泳池中,蓋上濕布,消防員不停地往裡潑水。
随着小布逗留時間的增長,更多擔憂指向了開漁。
8月16日,小布來到深圳海灣的第50天,也是南海開漁的日子。休息了三個月的漁船如離弦的箭湧入海中。而突然“闖入”的漁網,可能會給小布帶去緻命傷害。
開漁首日,大鵬新區就發布了保護布氏鲸的“溫馨提示”,附近海域42艘漁船為小布讓路。但這遠遠不夠,小布的活動範圍太大,其他在海面上穿梭的漁船仍是潛在風險。
這一天,馬海鵬和他所在的“藍色海洋環境保護協會”志願者也守了一夜。“漁網放下去,可能我們兩個月的保護工作就白幹了。”
白小刺和馬海鵬等關注海洋環境保護的人士緊急呼籲。當晚11點,大鵬新區相關負責人回複稱,“臨時管控區正在抓緊辦理,在正式文件出台之前,嚴禁漁船出現在布氏鲸出沒的海域。大家要相信,政府關愛保護布氏鲸的心一直沒有缺席。”
當晚,一艘300噸的漁政監管船加入守衛小布的隊伍。
兩天後,根據布氏鲸的活動軌迹,深圳市海洋漁業局正式在大鵬灣設立保護布氏鲸的臨時管控區。管控期限從8月16日起至布氏鲸離開大鵬灣海域為止。期間禁止旅遊體育船舶進入;禁止漁船進入臨時管控區從事一切生産作業;工程船減速通過,主動避讓布氏鲸。
臨時管控的海洋面積為64平方公裡,相當于深圳市南山區的三分之一,這片形似鲸的區域也被稱為“小布幹飯區”。
馬海鵬與科研人員一同在海上守護“小布”。受訪者供圖
63天
噩耗在8月底傳來,一頭布氏鲸屍體出現在深圳海域。
8月30日,深圳市海洋綜合執法支隊大鵬大隊在鵝公灣對開深港交界海域發現一頭布氏鲸屍體。深圳市海洋漁業主管部門接報後,立即組織科研人員前往現場調查處置,已打撈上岸,無法确定其身份,死因正在調查。
大型海洋哺乳動物的死因調查,是一道世界級難題。鲸豚專家陳炳耀在接受深圳媒體采訪時表示,關于布氏鲸死亡的案例不少,但大多數查不出死因。除非在屍體表面發現明顯外傷,比如身體某部分被螺旋槳打斷,或被漁網嚴重纏繞,而這頭布氏鲸屍體沒有明顯外傷也沒有漁網纏繞。
發現布氏鲸屍體的海域離小布的“幹飯區”不遠,大約二三十海裡。白小刺聽到這個消息時,正在海邊拍日落,他看到兩艘快艇駛來,似乎拖着很重的東西,船速緩慢,“該不會是小布吧?”
消防車、吊車也陸續趕來。一頭有些許腐爛的布氏鲸被白布包裹着,随後被緩緩吊起,離開海面。
“不用去看,我也知道那是小布,哪來那麼多布氏鲸?”朝夕相處了兩個多月,魏威不忍心去現場,也不知道該如何跟女兒解釋。他還抱着一絲僥幸心理,也許不是呢,小布永遠是女兒心中那頭歡樂“幹飯”的布氏鲸。
白小刺目送了它的離開,就像在送别一位老朋友。白小刺有點遺憾,他猜想小布或許跟他一樣,也是一個喜歡闖蕩世界的“小夥子”。這個從小就喜歡泡在海裡的年輕人,做過設計師、攝影師、專欄作家,後來投身海洋保護工作。
就在發現布氏鲸死亡的兩天前,白小刺在大鵬海洋圖書館組織了一場活動,讨論如何保護布氏鲸,回憶小布帶來的歡樂。有人穿着印着小布圖案的T恤,藍色的小布張着大嘴,下面寫着:“小布幹飯,鲸喜大鵬”。
“小布一來,海的存在感都提高了。”在白小刺看來,多數人對海的理解停留在“海鮮”和“沙灘”上,所以深圳的海存在感就比較低。小布的到來,讓更多人意識到,深圳海域也可以供養大型海洋動物。“從提高公衆海洋保護意識的角度看,它能抵上百個海洋科普作者。”
小布到來63天後,人們沒能再捕捉到小布的身影。防波堤上的攝影師走了,網上的“護鲸日志”暫停更新,地鐵裡的視頻也被換下……
景區的招牌上仍貼着小布的表情包。不知情的遊客到來,好奇地問民宿老闆:“這裡可以看到鲸魚嗎?”老闆望一眼遠處的入海口,“以前在那裡就能看到。”
發現布氏鲸屍體的鵝公灣對開深港交界海域。 新京報記者 吳采倩 攝
“近岸禁漁”還有多遠?
這頭布氏鲸的死亡,讓很多人想起四年前擱淺的抹香鲸。
2017年3月,一頭抹香鲸在深圳海域被漁網纏身,各方力量趕來挽救。但遺憾的是,被困75小時後,它在惠州大亞灣擱淺死亡,志願者為其取名“浪花”。
“潛愛大鵬”公益組織的志願者參與了那次抹香鲸的救援,白小刺是其中一員,他在海上守了四天。自那以後,“潛愛大鵬”将打撈海底垃圾作為主要項目之一。如今,他們已經在深圳海域打撈出海底垃圾超過4000公斤。
“浪花”走後,深圳的海洋公益組織開始推進一件事——設立近岸禁漁區。
為此,白小刺寫了一萬多字的近岸禁漁提案。據他了解,以小布活躍的大鵬灣為例,這片一百多平方公裡的海域曾出現過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布氏鲸)、抹香鲸、印太江豚等,還有數十種石珊瑚在内的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如果在陸地上,這樣的地方早就劃為保護區禁止捕獵了。”
深圳擁有1145平方公裡海域面積,260.5公裡海岸線和51個島嶼。但深圳的漁民群體很小,2020年在冊海洋捕撈漁船為324艘,白小刺估算,全市僅有約2000人靠打漁為生。由于深圳沒有全域近岸禁漁,很多惠州、湛江和汕頭等地的漁民到此打漁。
由于多年的捕撈,深圳的漁業資源逐漸萎縮,漁民的經濟收入也逐年下降。有專家建議,深圳的近海區域可以發展觀光旅遊業,以此帶來的經濟效益要比漁業強。
“如果真的禁漁了,我就去把漁船換成遊艇。”魏威最近正在考遊艇駕駛證,他希望有一天能開着遊艇,帶更多遊客領略大鵬灣的魅力。
馬海鵬認為,漁船拖網打漁,對海底生态環境造成了不可恢複的破壞。如果能近岸禁漁,至少能保護近岸的珊瑚、海豚和海龜等。“如果這頭布氏鲸的死能推動近岸禁漁區的設立,也算保護了其他海洋物種。”
事實上,這個提議正一步步接近落地。據媒體報道,今年7月,深圳市規劃和自然資源局正在牽頭開展新增近海海域禁漁區前期研究工作,擴大海洋漁業資源海域保護範圍,将結合深圳市的實際情況确定禁漁的範圍。目前,近海全海域施行禁漁的意見還在征集中。
小布消失一周後,魏威開着漁船出海,沿着小布曾出現的地方。探魚器突然出現一片紅,是小布最愛吃的魚群。銀色的棱鳀像鞭炮一樣爆出水面,有一條蹦到了船上,他撿起來,看了一眼又扔回海裡。
9月6日,魏威開船出海,沿着“小布”出現的蹤迹。新京報記者 吳采倩 攝
新京報記者 吳采倩 實習生 張弛 廣東深圳報道
編輯 李明
校對 李世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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