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巫山縣廟堂鄉,竟從中國行政版圖上徹底消失了。
這裡發生了什麼?全鄉5個村的2300多名鄉親去哪兒了?
近日,記者從重慶出發驅車上千公裡,奔赴廟堂鄉原址和巫山縣多地,尋找消失的廟堂鄉。
“無人區”裡尋廟堂
△前往廟堂鄉原址的路上。記者 李文科 攝
山,數不清的山。
抵達三峽庫區腹心巫山縣後,車子就在不停翻山,一座連一座,延綿不絕。難怪巫山自稱“九山半水半分田”。
問路去廟堂,好幾個老鄉勸記者:“不要進去,全是懸崖路很危險。”兩坪鄉政府的工作人員則擺擺手:“那是無人區,有野獸!”
廟堂在中國古文裡寓指“朝廷”。但這裡的廟堂,曾是“重慶最窮的鄉”。它距巫山縣城165公裡,山陡溝狹、土地瘠薄,野獸長年和農民争田地。
謝過老鄉提醒,記者一行走上了去往廟堂的懸崖路。
△通往廟堂鄉原址的路。記者 李文科 攝
△通往廟堂鄉原址途中航拍。記者 李文科 攝
一條蜿蜒的山路纏繞在懸崖絕壁間。1999年,廟堂鄉以幾條人命的代價,在懸崖上“摳”出這條2米多寬的路,起初這條路完全沒護欄,車子墜崖後,這裡的人不會問“死了多少人”,都隻問“車上有多少人”。
“慢點!慢點!”幾個記者一再提醒司機。左側是陡峭的石壁,右邊是深不見底的峽谷,有段路完全沒護欄,朝下望一望,吓得人“肝兒顫”。
颠簸約2個小時後,一個醒目的路牌出現:五裡坡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啥?消失的廟堂鄉,就藏身五裡坡深處?
走進昔日的廟堂,滿目蒼翠欲滴,原始森林深處傳來一陣陣風吹樹葉的沙沙聲。這裡已鮮有人迹,樹皮上依稀可見動物的爪齒痕,擡頭有警示牌:黑熊出沒區。
這樣的深山老林咋生活?記者尋訪到一批曾經的廟堂人。
丈夫含淚鋸斷妻子左腿
△吳祖香的半截左腿永遠留在了廟堂。記者 李文科 攝
一個悲怆的故事,震撼人心。
1991年,原廟堂鄉新園村村民吳祖香的左腳被毒蛇咬傷,丈夫楊元忠含着淚,哆哆嗦嗦地鋸斷了妻子的半截爛腿。
“沒得麻藥,我男人就用一尺來長的鋼鋸條給我鋸的。”61歲的吳祖香坐在院子裡,用手比劃着鋼鋸條的長度。“沒得路,沒得法把我擡出山啊!我人發高燒昏過去哒,赤腳醫生說不鋸腿就沒得命咯。”
1999年之前,廟堂鄉路不通車,看病難不止吳祖香。
“婦女難産眼看人就不行了,送不出去,你說好着急!”劉廣明曾是廟堂的赤腳醫生,他回憶起過去直言心寒。
“我小時候沒吃過白米飯,更沒看過電視。”
1986年出生的楊真說出這番話,讓幾個年齡相仿的記者大為吃驚。他解釋,廟堂鄉的旱地隻能種出洋芋、苞谷、紅薯“三大坨”,山高路遠,從外面背一袋米回來太難了。
“野豬、黑熊、毒蛇,這些都經常見。”
原廟堂鄉天橋村的李維文回憶,他父母曾嘗試種天麻、養蜂蜜,結果天麻被野豬拱完了,三桶蜂蜜讓黑熊吃個精光。
即使懸崖路通車後,鄉親們的生活依舊苦。
74歲的李守林曾做過數年的鄉村郵遞員,他每天揣着十幾個洋芋上路,背簍裡裝着報紙,步行往返于外界和廟堂之間。“當我看到外頭的人都吃白米飯、看電視、騎摩托車,心裡羨慕啊!但懸崖路太危險,好東西都運不到廟堂的嘛。”
深山老林留不住教師,全鄉就一個小學,孩子們讀中學要走五六十公裡山路去臨近鄉鎮。
35歲的楊曉燕哭着回憶,曾經去上小學,單程就要爬2個小時的山,天不亮就起床。後來讀初中,從家到學校50多公裡山路要走整整10個小時。“我都走哭過,太苦了。”
整鄉搬遷“第一個吃螃蟹”
“廟堂本身就不适宜人居住。”
原巫山縣扶貧辦主任朱欽萬一言道破。
廟堂82平方公裡,岩石占八成,石頭縫裡的旱地不到兩成,還大多都是斜坡地。鄉裡曾摸底各家祖上的情況,判斷廟堂有人居住的曆史不超百年。最初到廟堂的人,有躲避戰亂的,也有來逃荒的。
朱欽萬曾陪同多位上級官員到廟堂調研,有人到廟堂後當場就哭了,有人心裡久久不能平靜,嘴裡念叨着:“大人住草棚、吃洋芋,剛出生的娃娃睡在籮筐裡,下面墊着雜草,看着太心酸了。”
老百姓怎樣才能過上好日子?
巫山縣決定,對廟堂實施整鄉生态扶貧搬遷,當時這在中國尚無先例。
巫山縣來回扒拉算盤珠子,算出三筆賬——
第一筆是發展成本帳,廟堂經濟水平要想達到巫山縣平均水平,需投入資金1.5億元,僅通鄉公路一項就需6000萬元,而實施整鄉搬遷,政府隻需投入2000多萬元。
第二筆是社會民生帳,廟堂鄉農民除了種糧、養豬,再無其他賺錢路,不搬咋能徹底拔窮根?
第三筆是生态效益帳,廟堂身處自然保護區五裡坡,農戶世代“刀耕火種”和砍割森林燒柴,長此以往勢必威脅生态。
△2008年11月,廟堂鄉村民搬遷現場。通訊員 盧先慶 攝
2008年,627戶、2308個廟堂人搬出大山。他們懷着對“老人看病容易,娃娃上學容易”的渴望,懷着對電燈、電視、摩托車的期盼,懷着對故土的不舍,更懷着對未來的迷茫和不确定,個個心頭五味雜陳。
搬遷後,有人選擇到集中安置點,有人選擇插花式安置。巫山縣還煞費苦心地為他們“拼盤”出人均0.5畝的“菜園地”。
2009年,廟堂鄉撤銷行政建制。
廟堂人後悔搬晚了
搬遷十多年後,廟堂人過得可好?
找到鋸斷腿的吳祖香時,夕陽照進大昌鎮一個農家小院裡。她和兒媳正在看孫子、孫女寫作業。“我一個字都認不到,但就喜歡看我孫兒寫。”她爽朗的笑聲回蕩在院子裡。
“肯定是搬出來好,那沒得二話說!”吳祖香一邊使喚孫子給記者倒茶,一邊笑呵呵聊家常:“我兒在廟堂根本讨不到媳婦,他搬出來才結婚,你看我兩個孫兒好乖。”
△兒媳指導孩子寫作業,吳祖香在一旁樂呵呵看。記者 李文科 攝
△吳祖香和孫子孫女合影。記者 李文科 攝
兒子外出打工後,她逢人就誇贊兒媳賢惠能幹,一邊種田,一邊照顧她和兩個孩子。吳祖香唯一懊惱的,就是自己不能走路,沒辦法幫兒媳分擔家務。她拍着斷腿嘟囔:“要是早點從廟堂搬出來噻,我的腿也不會丢。”
——廟堂人,後悔自己搬出來晚了。
那個小時候沒吃過白米飯的楊真,如今和家人合夥,在巫山縣城開了一家牦牛主題火鍋店,牦牛肉從青海航運到巫山,1000斤肉有時三四天就賣光了。“以前過年都吃不上米,現在頓頓都有肉。”
——廟堂人,再也不愁一碗白米飯。
在兩坪鄉仙橋村集中安置點,15戶廟堂人家圍在一個大院子裡其樂融融,逢年過節還會舉辦篝火晚會。劉廣明的兒子大學畢業後應聘到深圳上班;陳貴田見到記者就“炫耀”自家女兒考上了重慶交通大學;李崗芝的女兒正在備戰高考……“我們15戶人家供出了好幾個大學生,搬遷真是搬好了後輩人!”
——廟堂人,再也不愁娃娃上學難。
△74歲的李守林笑談幸福新生活。記者 李文科 攝
74歲的李守林和老伴搬到平河鄉燕子村後,從廟堂帶來的煤油燈再也沒派上用場。家裡電燈、電視、冰箱、洗衣機一應俱全。“我吃穿用啥都不缺,看病還有國家醫保給報銷,這跟廟堂簡直是天上地下啊!”
——廟堂人,再也不羨慕大山外的好日子。
68歲的廖遠明在大昌鎮修建起一幢寬闊氣派的三層樓房,幾個門面對外出租,三個兒子有兩個在外打工,一個留在家做鄉村醫生。鄉鎮幹部每次見他都豎起拇指誇:“你們一家人能幹,搬遷戶比原住戶的日子都紅火。”
△李斌(左一)在自己的汽修廠。記者 李文科 攝
30歲的李斌從小在廟堂壓根沒見過汽車,如今卻成為一家汽修廠的老闆。36歲的李維文,靠着父輩在廟堂種植中藥材的手藝,在平河鄉等地種植了幾百畝中藥材,成為巫山縣排得上号的藥材商……
——廟堂人,再也不愁緻富無門。
“搬出來好不好?”記者挨家挨戶問。得到的回答大緻相同:以前沒有眼光,早曉得日子能這樣過,何必還在廟堂苦熬那麼多年。
巫山縣宣傳部部長黃勇在跟随記者采訪途中不禁多次感歎:曾經的廟堂人拼命想過好日子,卻愁于找不到路。搬出大山後,他們憑借着勤奮踏實的奮鬥,終于圓夢了!
一切還給大自然
△廟堂原址,奇峰突兀、雲遮霧繞。巫山縣委宣傳部供圖
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
廟堂人搬走後,5個村的82平方公裡土地全部還給大自然。
曾經“刀耕火種”留下的裸露岩石、貧瘠土地,曆經多年修複,現已綠樹成蔭。重慶五裡坡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的森林面積達到20萬畝,比之前整整增加一倍。
黑熊、野豬再也不用跟農民争地盤。許多“隐居”于此的珍稀動物也一個個現身。保護區裡的遠紅外攝像頭,拍攝到斑羚、林麝、金絲猴、白冠長尾雉等珍稀野生動物。
△五裡坡的金絲猴。巫山縣委宣傳部供圖
2021年7月,五裡坡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通過神農架邊界微調的方式,正式成為“世界自然遺産地”。這個藏在深閨人未識的“無人區”,第一次站在世界舞台上。
聽說記者去過廟堂原址,幾個搬出來的人問:“你見到廟堂那株油杉樹了嗎?”
這株油杉樹,樹齡上千年,高28.6米,四五個人才能合抱。廟堂曾有許多傳說,有人說這株古樹上的葉子能治病,有人說古樹有靈氣能庇佑鄉民。逢年過節,零星有村民回到廟堂,專程來看望這株寄托鄉愁的古樹。
廟堂鄉消失後,廟堂人富了,大自然綠了,中國扶貧史上第一次整鄉生态扶貧搬遷宣告成功了……
這株古樹見證了一切。
△廟堂鄉的油杉樹。記者 李文科 攝
重報集團全媒體記者管洪連肖 李文科 李裕锟
華龍網-新重慶客戶端
來源: 華龍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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