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後女孩夏溦患有嚴重的社交恐懼症,一度在和陌生人說話時緊張到嘔吐。當她終于鼓起勇氣向母親求救,得到的卻是拒絕和威脅。
在包子鋪門口徘徊半小時後,我下定決心,捏緊手心裡的零錢走上前,快速對服務員說了句:“買兩個包子。”
熱騰騰、軟乎乎的包子拿在手裡,我心想:“好順利,挺簡單的嘛。”心中平靜又有些空蕩。買完包子,我朝教學樓的方向走,教室裡人聲喧嚷,正要進去,不知為什麼,我開始不由自主地喘粗氣,額頭不斷往外滲冷汗。
像是有一根跟過去連接的弦被切斷了,我竭力克制着顫抖的身體,幾乎是連滾帶爬沖進公共廁所,鎖上門,仿佛坍塌的積木般将身體散在又冷又髒的地面上。我将兩個包子抱在懷裡,蜷縮着,無聲地痛哭起來。
自有記憶以來,這是20歲的我第一次獨自去買需要和店員交談才能買到的東西。這天早上,平時幫我買早餐的同學臨時有事,讓我去早點鋪幫她帶兩個包子,我心裡十分恐懼。
自7歲起,我一直抗拒同别人講話,盡可能回避除非必要的社交。讀大學後,也總是獨來獨往,鮮少參加集體活動,連去學校早點鋪買早餐,也要拜托同學。
或許在周圍的同學眼中,我冷漠懶惰,過着極端封閉的生活。他們不會想到,我是怎樣絕望地隐瞞自己嚴重的社交恐懼症,極力将自己僞裝成一個“正常人”。
大一國慶長假,室友們都選擇了外出。當時,智能手機未普及,也沒有現在大熱的各類外賣軟件。為避免出門買飯時和陌生人交流,那七天,我隻喝存儲在宿舍的純淨水。為減少體力的消耗,多數時間我都躺在床上昏睡,後來連饑餓感也消失了,就像一具喪失了知覺的肉塊。
我對挨餓的感受并不陌生。初二時,因學校離家較遠,午休時間短,母親每天早上給我五塊錢,讓我自行解決午餐。許多個午後,我用汗濕的手心攥住兜裡的錢,饑腸辘辘地在學校附近的小餐館門口盤桓,始終提不起勇氣走進去,即使是想象自己走進餐廳跟老闆點單的場景,我都會害怕得抖個不停。
整整兩年,我選擇戒掉午飯,最終落下伴随至今的嚴重胃病。胃痛來襲時,像許多銀針同時刺向胃,冷熱交替。疼到難以忍受時,我蹲下身縮成一團,胃像果核被裹在身體最裡頭,我依然可以感覺它在痛苦地顫抖。
當一直為我代勞的同學第一次拜托我,我找不到理由拒絕。并且,比起去買包子,被同學們發現我無法跟陌生人講話更讓我害怕,我隻好答應了。
被迫買包子的經曆雖然慘淡收尾,對于我,卻意味着改變和希望。
伴随我十幾年的社交恐懼症,始于1997年的那次搬家。
我從小寄宿在姥姥家,7歲時,母親帶我遷往一座陌生的南方小城定居。來到新學校,第一天上課我就陷入了恐慌,由于聽不懂當地的方言,我根本聽不清老師說什麼。
作者供圖 | 小時候生活的姥姥家
開學第三天,因為沒聽懂要求,我做錯了習題,被老師留校罰抄一百遍題目。父親來接我放學,老師直言:“你這個孩子,恐怕智力有問題吧?”父親面色窘迫地否認,老師依舊不依不撓,問我學生手冊上的滿分成績是不是僞造的,不然怎麼一轉學就成傻子了。回家路上,我備感屈辱,坐在父親自行車後座上直掉眼淚。
同學們知道我聽不懂方言,也常來捉弄我。幾個女生拿出橡皮繩喊我的名字,我以為是要找我一起跳,熱烈地點頭,她們卻大笑起來,指着我說:“摸髒她!”
我以為她們是告訴我身上哪裡弄髒了,慌張地低頭前後查看,在胳膊和腿上一陣亂拍,女孩們笑得愈發誇張。後來我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是:别理她。一次班會課,後座同學把口水吐在手心,抹在我的後背上。我舉手向班主任報告,班主任問我:“你是說,他把頭黴此在你身上?”
在當地的方言中,“頭黴”就是口水,“此”是“塗抹”,可當時的我不明白,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老師不耐煩地重複一遍後,我依舊聽不懂,站在座位上哭了。
見我哭,老師竟笑出了聲,同學們也仿效起來,教室裡充斥着快樂的笑聲,我驚恐又委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大概從那時起,我在學校就鮮少開口,老師點名回答問題,我站起來,明知道答案,嘴巴卻說不出話。放學後,除了家人和我養的一隻小白貓外,我不願和任何人交談。對人的恐懼從熟人蔓延到陌生人和公共空間,因為不敢去公共衛生間,我在外面不敢喝水;暴雨天沒帶傘也不敢伸手攔車。
二年級時,我轉學到母親教書的學校。或許因為是教師子女,即便我寡言孤僻,同學們也隻是嫌棄和羨慕,不至于像之前一樣欺負我。在這所學校讀了兩年後,母親聽說另一所小學下學期要調來一位名師,安排了我的第三次轉學。六年級時,據說一所學校有位班主任教出了一個保送清華的兒子,她再度安排我轉學……
就這樣,讀小學期間,我轉了五次學,擁有三百多位同學,卻沒交到一個朋友。最後一次轉學前,班主任讓我跟大家告别。我依言而立遲疑許久,小聲說了句“再見”。同桌男孩打量怪物般看着我:“原來你會說話,我們一直以為你是個啞巴呢。”
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異常”,我内疚地認為,是因為自己沒能表現得像個“正常人”,才會讓别人産生不必要的誤會。
在家鄉迷茫又惶恐地成長到19歲,我要離家上大學了。開學日期臨近,我的心情卻愈發沉重,我無法想象自己在千裡之外如何一個人生存。
作者供圖 | 讀過的一所學校
在内心演練過無數遍後,一個午後,母親坐在落地窗邊的沙發上疊衣服。我小心翼翼地開口:“媽,你能不能帶我去看心理醫生?”
母親短暫地停下動作,冷靜地問我:“你覺得,你有什麼問題?”
我竭力讓自己保持鎮定,說:“其實我一直都很害怕跟人接觸,大概是,社交恐懼症。”
此前,我偷偷看了心理學方面的書籍資料,我的一些症狀符合書上說的“社交恐懼症”。“社交恐懼”是恐懼症中的一種,患者明知恐懼反應是過分或不合理的,卻依然難以控制,并極力去回避或帶着畏懼去忍耐,嚴重的社恐患者需要接受藥物治療和心理治療,一部分患者将終生與之為伴。
不想一生活在這樣的恐懼中,我決定向母親求助。
母親沉默着,終于開口:“你都這麼大了,為什麼還不能改好?”她盯着我說,“我知道你從小就内向膽小,所以一直想方設法鍛煉你,可你總沒有長進,家裡來了客人,你到現在都不會主動招呼,我對你很失望。”
她的話喚起我噩夢般的記憶。每次過年吃年夜飯,父母都會以鍛煉膽量為名,要求我站起來給長輩敬茶。我不得不起立,罰站一般,身體站得僵直,端着杯子一動不動。終于,按捺不住的父親開始催促我,我大哭,年夜飯快樂的氛圍就這樣毀掉了。
母親丢開手中的衣服,罵道:“告訴你多少次了,你之所以改不掉這個性格,就是因為自己不想改,隻要真的想改,你就可以改好。别扯什麼心理醫生,什麼恐懼症,那都是自己覺得自己有病,都是神經病!”
我張開嘴想要争辯,卻隻能大口地喘氣。母親見我這樣,更生氣了,起身抓起茶幾上的電話,一邊翻找号碼簿一邊說:“你非要這樣,我就幹脆給你送去精神病院!正好有個親戚在那上班,我現在就打電話問他有沒有床位!”
母親靠着個人奮鬥考上大學,走出小鎮,相信努力能實現一切願望,在精神上是絕對的強者。她理解不了,世界上也有像我一樣,為敏感脆弱和負面情緒所困,卻無法自救、無法求救的人。
我沒再向任何人求助過。買包子事件後,我意識到:即便痛苦,但如果逼自己一把,我可以做到一些意料之外的事。
我開始強迫自己去商店買東西,并根據由易到難的原則,制定了一套像遊戲升級似的自救計劃。
首先是生存必備項目:一個人坐公交。上公交車并不困難,難的是下車。很多時候,司機為了提升效率,在到達規定站點時大聲朝車内喊一句:“有下的嗎?”假如無人回應,就會開車飛馳而過。
中學時代,我坐公交車去學校,可無論如何做不到在車廂大聲回應,能到站下車全憑運氣。假如有乘客恰好和我在同一個站點下車,向師傅吆喝一聲“有下”,我就撿了個便宜;假如沒有人喊,我不得不眼睜睜看着自己離目的地越來越遠。
當時為了能喊出那句“下車”,我采取的策略是:離司機近一點。他問話時我隻需以平常音量回答,不必引起更多人注意。成功回答幾次後,我漸漸移動到車廂中部,提升完成的難度。
每個周末,我會随便選一輛公交,以一個陌生站點為目的地,懷着輕微的緊張與好奇心滿大街閑逛,觀察形形色色的路人。漸漸地,我能自由下公交車了。
接下來,我開始挑戰去麥當勞點餐。最初我隻敢饑腸辘辘在餐廳門口徘徊,一次因為過度緊張,我甚至反胃嘔吐。
兩個月後的一天下午,我終于推開那扇幾乎要被我的目光盯穿的玻璃門。
“歡迎光臨麥當勞,請問您要點什麼?”漂亮的紅衣女孩看着我,我的心跳猛然加快。我掐着胳膊告誡自己:“不必将他們看作真人,當成一群按程序工作的人形機器就好。”
我擡頭看菜單,明晃晃的燈光下有些發懵,想點幾樣單品,但多說一個字也會增加折磨,我擡起顫抖的手指,指向桌面上最顯眼的套餐:“就這個。”
這樣的周末行程持續了大半年,購物和點單依然使我痛苦,但對人的畏懼心理像一塊被細流沖洗的寒冰,正在确确實實地消融。
大二時,我選修了日語,通過交換留學考試獲得了為期一年的留學機會。抵日不久,校方為留學生舉辦交流會,一個染着灰紫色頭發的日本青年在學生中格外顯眼,我忍不住偷瞄了好幾眼。
自我介紹環節,學生們圍攏在一起,他剛好站在我斜對面。我因為要準備發言緊張得兩腿發軟時,他已經開始了:“我喜歡讀書、畫畫和看電影,不喜歡的東西,我想想……是人吧。”他微笑着抛出這句話,甚至還重複了一遍:“我不喜歡人。”
我目瞪口呆,更令我震驚的是旁人的态度。他們神情平靜,像聽起别人說“我不喜歡胡蘿蔔”一樣。旁邊的女生嬉笑着拍了他一下,說:“是哦,你好像是不太喜歡跟人相處。”
接着,關于他的話題自然地結束了。我既震撼又感動,原來“讨厭人”并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也不是什麼說不出口的罪過,我本不必為自己的孤僻感到羞恥。總有一天,我也想坦率地表達真實的自己。從那天起,我便這樣期待着。
留日一年,我壯着膽子參加了不少交流活動,在學園祭擺攤做中國特色小吃;穿着浴衣在煙火大會上跳舞;在茶道室學習抹茶的沖泡飲用方法,竟然都意外地順利和愉快,我的心态也從最初的能逃則逃,到平和面對甚至樂在其中。
不久後,我結識了一名相熟校友的友好家庭,認識了一對待我如親人的日本夫婦,他們帶我到處旅行,招待我去家中小住,還親自下廚為我慶祝了22歲生日。
作者供圖 | 留學時候的照片
一開始我還有些害羞和不适,慢慢地,也能做到像其他同學一樣,稱呼他們為“爸爸”“媽媽”了。
歸國前,他們駕車送我去機場,我們在一家小小的拉面店吃告别晚餐。店裡客人不多,餐桌上方吊着一盞月球造型的圓燈,散發出淡淡的金色光芒。
“你呀,其實并不是平時表現出的那樣,對吧?”正低頭吃面,對面響起一個輕柔的聲音。
我心中一緊,擡頭看見爸爸媽媽正對我笑。
“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總是特别活潑歡快的樣子,但你其實是更安靜一點的人吧?為了讓周圍的人滿意,才經常勉強自己。”
被人看穿,我慌亂起來,難道我在不經意中表現出疏離或畏縮,被他們發現了嗎?羞赧和惶恐瞬間襲來,我拼命把腦袋往碗裡埋。
“我們一直都知道的,”接下來聽到的話卻出乎我的意料。“你是一個很好的孩子,隻要做真正的自己就好。”眼淚掉下來,我急忙用雙手捧起面碗,裝作喝湯的樣子。
這是多年來,第一次遇到看穿我的社交恐懼,卻未因此看輕我的人。
回國後,我繼續和社恐做激烈的交鋒。
畢業前,我參加了學校的一場招聘會。炎熱的6月,我和其他面試的學生來到一間沒有空調的教室外,等待前來招聘的人員。距約定時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招聘方依然沒有出現。大多數學生白襯衫濕得幾乎透明,女生的妝也花了。
終于,招聘方的人來了。他們走進教室,“行了,都出去吧。自覺排隊,一個個進。”其中一人開口說。接着又補充道:“哦對了,你們沒什麼問題吧?”
不知哪根筋不對,我 “噌”地一下高舉起右手,站起來用一種仿佛不是自己的口吻說:“我有問題。”
正相互推擠着向外湧的學生、忙着端茶倒水的輔導員、傲慢的招聘人員,全都停下動作看向我。“很簡單,”我說,“我就想知道,今天的面試時間到底是幾點?”
場面陷入尴尬。輔導員出來打圓場:“我們路上堵車,所以來得晚了一點。”
“所謂晚了一點,是指兩個小時嗎?這麼熱的天,讓我們汗流浃背地傻等,卻等不來一句道歉,因為是學生所以不值得尊重嗎?”
蟬鳴聒噪,教室顯得愈發靜谧。我在無聲的人群裡,像個熱血主角般慷慨陳詞。後來,情緒無法自控,為支撐自己講下去,我邊流淚邊吼叫着講完,講完後立刻轉身狂奔逃離教室。
作者供圖 | 進行招聘會的教學樓
至今我仍不明白,一向逆來順受的自己何以在當時突然爆發,仿佛三年前,為買包子吓得哭了半小時的社恐患者消失無蹤。但我清楚地知道,那個社恐患者灰暗的影子一直蟄伏在我身體裡:我快三十歲了,工作和旅行都喜歡單獨行動,能網購絕不去實體店,能發信息就絕不打電話……但我不再會為此自卑和痛苦,我選擇接受“她”也是“我”的一部分。
去年夏天,母親從學校退休,跟着“夕陽紅姐妹團”去保險公司打卡,勒令我幫她一起完成賣保險的業績。母命難違,我隻好幫着她到處找人推銷。
許多次,我挂下電話總覺得恍惚。距離我大學畢業已有六年,曾聽見電話鈴聲就害怕得将手機扔出老遠的我,現在也成為了可以在電話中口若懸河的“正常人”。我想:如果我能在八十歲成為一個開朗的老太太,對我而言,就已經是終生戰鬥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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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夏溦
編輯 | 劉瑞 崔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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