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昂
之前我們說過,王安石曾自述“使得因吏事之力,少施其所學”,他是一個實幹家;司馬光則說自己“禀賦愚暗,不閑吏事;臨繁處劇,實非所長”,不擅長也不喜歡處理繁雜而具體的公文政務。司馬光的長項是什麼呢?勸谏皇帝、監督宰相、批評朝政,他是宋朝公認的台谏官最佳人選。嘉祐六年(1061)七月,司馬光“嘉祐三劄”橫空出世,輝映千古。
“嘉祐三劄”,第一劄《陳三德》,第二劄《言禦臣》,第三劄《言揀兵》。第一劄說皇帝,第二劄說官僚,第三劄說軍隊。從其中可以看出他對宋朝國家整體政治結構的理解。在帝制的金字塔結構當中,皇帝是至高無上的統治者,應當得到尊重,也應當自覺承擔起維護王朝長治久安的責任。金字塔的中層承重是官僚,上承皇帝,下治百姓。官僚的利益應當得到承認,但不應當損害國家的整體利益。金字塔的基座是民衆,他們是社會資源的生産者。朝廷依靠軍隊為民衆驅逐外敵,保護安全,民衆供養朝廷和軍隊。朝廷要尊重、愛惜老百姓的生命财産,才能有整個國家的長治久安。“嘉祐三劄”基于政治秩序構建的合理性論述,處處流露出體民仁愛之情。司馬光看透了整個帝制時代中國的政治結構,作為一名史家,他也深刻地洞察了這個政治結構的秩序問題,以及現實隐患,而這些問題及隐患是無法根本消除的。他沒有過激地謀求理想主義式的“全盤改造”,而是尋求體制内的變革,對傳統和制度尊重但不固守,能改一點是一點,希求以最小的代價謀求王朝問題盡可能地解決。
在八月十七日所上的一篇奏狀當中,司馬光給仁宗上了一堂簡單而又深厚的通史課。他從平王東遷開始,曆數“上下一千七百年間,天下一統者,五百餘年而已”,以古鑒今,可以“知太平之世難得而易失”,必須珍惜。
《八相圖·司馬光》,南宋
司馬光作為一名史家,是冷靜而清醒的。作為一名大宋忠臣,司馬光是實話實說的。過往兩千年的曆史擺在那裡,作為史家、作為大臣,本可以從各個角度縱覽橫切,選今上愛聽的話,陳太平和樂之詞。但司馬光隻是最冷靜也最懇切地指出曆史的趨勢與王朝的無奈:自秦以來,不變的隻有帝制,更替的都是王朝。沒有一個王朝能守住超過300年,這是制度的穩定帶來的王朝更叠,或者說,必須通過王朝更叠去達到制度的穩定。統治天下的不是皇帝,不是王朝,而是制度!是由皇帝、官僚、民衆多元勢力構成的制度。
司馬光是深刻的,他希望皇帝是清醒的,百官也是清醒的。司馬光是矛盾的,作為史家,他明知王朝不可能萬年長盛,作為忠臣,他希望本朝能夠長固基業。在“觀察者”與“入局者”兩種身份的共同作用下,他以王朝“生存的緊迫性”為動力,力求推動“溫和的改變”,以重回“政治的合理性”去對抗“曆史的必然性”,這是看清深刻無奈之後的堅定清醒。
收到“嘉祐三劄”後,仁宗皇帝是這樣做的:第一篇,自己研究學習;第二篇,轉發宰相們學習;第三篇,轉發軍隊的管理者參考。這種重視程度與對王安石《言事書》的态度形成了鮮明對比。這種區别可能是由于,本質上,王安石是一位經學家,司馬光是一位史學家。經學之言高且遠,史學之言深且實。遇上仁宗這樣比較溫和中庸的皇帝,更能打動他的自然是司馬光的史家之言。
“嘉祐三劄”是司馬光作為谏官的亮相之作,也是他政治思想的核心性文件。南宋呂中後來評論說:“司馬光輔四朝之規模,盡見于嘉祐入對之三劄。”這三篇劄子在司馬光政治生涯中的地位,大緻相當于王安石的《論本朝百年無事劄子》。司馬光自己特别看重這三篇之中的前兩篇,他後來又把幾乎同樣的内容獻給了英宗和神宗兩位皇帝,并且對神宗說其“平生力學所得,盡在是矣”。司馬光後來行事,也始終遵循着“嘉祐三劄”的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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