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以前的書論中不見“中鋒”一詞,唯有“直鋒”、“正鋒”,與其略同。如:唐虞世南雲:“豎管直鋒則乾枯而骨露”;南宋姜夔雲:“晉人挑剔或帶斜拂,或橫引向外。至顔、柳始正鋒為之,正鋒則無飄逸之氣。”
“中鋒”一詞始見于明代王绂《書畫傳習錄•論書》雲:“唐代諸家,字取中鋒,而規矩端倪,顯豁呈露。”明王世貞《藝苑卮言》雲:“正鋒、偏鋒之說,古本無之,近來專欲攻祝京兆,故借此為談耳。”又清楊守敬雲:“後人求藏鋒之說不得,便創為‘中鋒’以當之”。
何為中鋒?從字面之義看,“鋒”即毫端之筆尖或曰“筆心”。“中”字讀音有二,其義頗多。甲骨文“中”象旗杆,上下有旌旗和飄帶,旗杆正中豎立,“中”字本義為“中心、中間”,讀“zhōng”;“中”引申為與“外”相對的“内,裡面”,以及作為形容詞的“不偏不倚,正”,如:“衣冠不中,不敢以入朝”(《晏子春秋》);“中”又同“忠”,如:“難進而盡中”(《孝經-聖治》)。而“中”讀“zhòng”時,其有“正對上,符合”之義,如:“見其發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歐陽修《賣油翁》);“奏刀騞然,莫不中音”(《莊子-養生主》)。
在以上“中”字之義中,通常多取其本義,即“中心,中間”,本文從“中”之本義出發,将前人對書法中鋒用筆的描述試作歸納分析。
一、鋒行畫中
“鋒行畫中”,即運筆生成點畫時,筆鋒行于點畫之中間、中心。如:橫畫,“中”即為上下之“中”;豎畫,即為左右之“中”。如清汪澐曰:“何為中鋒?……使鋒藏于畫中,而以副毫包之,兩邊俱潤。……行去自中,……轉折處又須提筆起作以暗圈,使鋒尖仍在中;”蔣和《蔣氏遊藝秘錄》言中鋒:“使毫盡含墨,按下運行,而毫端聚墨最濃處,注在畫中,乃得中鋒之道。鋒在畫中者。”
清代書家多由此出發,來探求“中鋒”用筆之法。劉熙載《藝概·書概》雲:“徐铉小篆,畫之中心有一縷濃墨正當其中,至于屈折處亦當中,無有偏倚處。蓋蔡中郎之遺法者也。每作一畫,必有中心,有外界。中心出于主鋒,外界出于副毫。鋒要始中終俱實,毫要上下左右皆齊”;包世臣早年學書努力探索“中鋒”用筆法,嘗自雲:“銳精仿習一年之後,畫中有中線矣。每以熟紙作書,則其墨皆由兩邊漸燥,至中一線細如絲發,墨光晶瑩異常,紙背狀如針畫。自謂于書道頗盡其秘。”
清人為何以“鋒行畫中”為“中鋒”?究其根源,其理論來源首先是漢代的蔡邕《九勢》,其雲:“藏頭,圓筆屬紙。令筆心常在點畫中行。”其次,要使“鋒行畫中”,須使筆杆垂直于紙面。徐用錫嘗雲:“用筆者,柳誠懸所雲“筆正”也,筆正則鋒中。”可見柳公權所謂的“筆正”就成了“鋒行畫中”的技術注解。行筆過程中若筆鋒不得“中”時,則須用撚管或提筆之法來調鋒。
以“鋒行畫中”為“中鋒”者認為:由于筆鋒行于筆畫的中間、中心,輔毫行于筆畫的兩側,墨從筆鋒處注入紙面,體現在點畫形質上,則一畫中墨色會有不同。
現代的沈尹黙顯然是受了清人的影響,他談到:“筆鋒在點畫中行動時,墨水會随着它所在行動的地方順着筆頭流注下去,不會偏上偏下,偏左偏右,而是均勻滲開,四面俱到。這樣形成的點畫,自然不會有上重下輕,上輕下重,左輕右重等等偏向的毛病,就做到了書家所一緻主張的‘筆筆中鋒’。筆筆中鋒,點畫自然無不圓滿可觀。所以曆代書家的法書,結構短長疏密,筆畫肥瘦方圓,皆因人而異,而不能不相同的,就是‘筆筆中鋒’”。
與沈氏同時代的馬叔倫,顯然是見過沈氏作書的,他說:“尹默作書無論巨細皆懸肘腕,然指未運,故變化小,其論中鋒仍主筆心常在畫中,特以毫鋪,正副齊用,故筆心仍在畫中。此在六朝碑版中觀之亦然,若《經石峪》、《鄭文公》。餘終以為指亦運轉,而副毫環轉鋪張,筆心在中,蔡伯喈所謂‘奇怪生焉’者,必由此出也”。
溯本清源,蔡邕在《九勢》中以“圓筆屬紙,令筆心常在畫中行”是用來解釋起筆“藏頭”的,而并未提到“正鋒”或“中鋒”。清徐謙也說:“《九勢》解藏頭為圓筆屬紙,此僅言篆法之形迹。”且蔡邕“善篆隸,采斯、喜之法,真定《宣父碑》文猶傳于世,篆者師焉”;徐铉亦擅篆書。以“鋒行畫中”之法作篆,實不為謬,若将其泛化,視為諸體筆法通則,不免牽強。且“筆筆中鋒”作隸書尚難,更況楷書及行、草書。
再者,柳公權所言“筆正”,未必就是強調毛筆的垂直執運,據《新唐書》載,柳公權此言乃屬“筆谏”。北宋去唐不遠,朱長文的說法也可說明這一點,朱氏《續書斷》載:“穆宗時……帝問公權筆法,對曰:‘心正則筆正,乃可為法。’帝改容,悟其以筆谏也。”“心正則筆正”既是“筆谏”,當與技法意義上的筆法無關,後人斷章取義多有不察,或明知是“筆谏”,卻強說柳氏言“筆正”意在“中鋒”,不足為訓。何況“筆正”亦難免“鋒”不“側”。
二、鋒居筆中
按照“鋒行畫中”為“中鋒”者的說法,“畫”之中心有無一縷倍濃之墨線,似乎成了檢驗中鋒用筆的标準。而在具體的用筆實踐中,書家以此來求“中鋒”卻多有勉強。張宗祥在《書學源流論》中指出:“至于中鋒,餘實病之,中鋒者使鋒常居筆之中,不使傾倚挫折而無力,非形諸于書之謂也。古今書家有一字其點、畫、撇、捺皆鋒在中部乎?慎伯求其說而不得,則強為之說曰‘中間有一線之墨最後幹’,此則神妙莫測之談,不足為訓者也。故餘以為鋒必使居筆中,方能揮灑自如;至其作書不必使鋒居畫之中也。”
顯然張宗祥在實際書寫中,看到了以“鋒行畫中”為“中鋒”的弊端。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未抛棄“中鋒”之“中”,在“中鋒”主張盛行的年代,否定“中”,就像否定了“中”字所引申出的倫理意義上的“正”和“忠”一樣,似乎意味着對儒家道統的背叛。由此他對“中鋒”的内涵及外延再作重新界定,張宗祥提出了 “鋒居筆中”。
鋒為毫之端,行筆時隻要不散毫塗抹,“鋒”自然居于筆中,且“鋒居筆中”未必就能行于“畫中”。按張宗祥的說法,隻要“鋒居筆中”,即使“鋒”行于“畫”之側亦是“中鋒”。
三、收筆于中
清代王澍不主張以“筆正”及用撚管調鋒之法求“中鋒”,後來的周星蓮也認為筆正未必鋒“中”,因為:“筆管以竹為之,本是直而不曲,其性剛,欲使之正,則竟正;筆頭以毫為之,本是易起易倒,其性柔,欲使之正,卻難保其不偃。倘無法以驅策之,則筆管豎,而筆頭已卧,可謂中鋒乎?”
王澍雲:“世人多以撚筆端正為中鋒,此柳誠懸所謂‘筆正’,非中鋒也。所謂中鋒者,謂運鋒在筆畫之中,平側偃仰惟意所使,及其既定也,端若引繩,如此則筆鋒不倚上下,不偏左右,乃能八面出鋒。筆至八面出鋒,斯往無不當矣。”
誠然,王澍結合自己的書寫實踐,認為在行筆過程中,筆管不可能始終垂直于紙面,可他沒有否定“中鋒”,因為他對于徐铉的篆書所呈現出的“中鋒”、“藏鋒”的線條之美情有獨鐘。面對以筆正則“鋒行畫中”的觀點,他又重新調整“中鋒”的内涵及外延,即行筆時筆管不論如何倚側,筆鋒的“平側偃仰”,最終收筆時筆管能收于垂直,筆鋒都将“不倚上下,不偏左右”地收于筆畫之中。
此說亦并非王氏獨創,宋代蘇轼《論書》雲:“方其運也,左右前後,不免攲側,及其定也,上下如引繩,此之謂筆正。”當代的章祖安先生在談到“中鋒”時也說:“其實隻要理解為鋒必始終調于筆之中,即:方其運也,左右前後,卻不免攲側,然必時時能使鋒複歸于中正,便能豁然開朗。”
筆者曾求學于中國美術學院,有幸聞教于章先生,先生曾言“中鋒”實為“中(zhòng)鋒”,即不管毛筆如何倚側,隻要始終能用到鋒就是“中鋒”,先生之解使我茅塞頓開。
由此可見,不管行筆是否筆偃鋒側,在點畫結束之際,或筆定之時,隻要能“收筆于中”即為“中鋒”。此說肯定了“中鋒”,但沒有否定筆的“平側偃仰”之用。筆直且鋒尚未必“中”,況其倚側。
四、提筆得中
如前所述,若要“鋒行畫中”,便須時時調鋒,提筆即是調鋒的一種方法。毛筆進入紙面前“鋒居筆中”,然按筆入紙,鋒自然不“中”,須提筆得“中”。梁書同(号山舟)《頻羅庵論書》曾言:“芑堂問曰:‘中鋒之說雲何?’山舟曰:‘筆提得起自然中,亦未嘗無兼用側鋒處,總為我一縷筆尖,所使雖不中亦中。’”
曾國藩《求阙齋書論精華錄》也表達了同一意思:“寫字之中鋒者,用筆尖着紙,古人謂之蹲鋒,如獅蹲、虎蹲、犬蹲之類;偏鋒者,用筆毫之腹着紙,不倒于左則倒于右,當将倒未倒之際,一提筆則成蹲鋒。”
由此可見在梁、曾二公看來隻要能提得起筆即是“中鋒”。關于提筆的重要性,明董其昌早有論述,他在《畫禅室随筆》中雲:“餘嘗題永師《千文》後曰:‘作書須提得筆起,自為起,自為結,不可信筆。後代人作書皆信筆耳。’”
行筆過程中,沒有按筆也就無所謂提筆,提筆不按難成點畫,以“提筆得中”為中鋒者,不管行筆中按筆時是否“鋒”已偏側,隻要能提的筆起,“不中亦中”。可見其也未否定筆鋒的偏側之用。
五、體“中”用“側”
清代程瑤田對“中鋒”的理解可謂獨到。他在其《書勢五事》中有一節專論“中鋒”:“中鋒者,作書之體也,用其偏鋒焉而已矣。……何謂中鋒也,曰:執筆焉耳矣。執筆何以謂之中鋒也?曰:執之使筆不動,及其運筆也,運之以手而非運之以筆………是故筆不動,其鋒中焉。及其運之以手,而使其筆一依乎吾之手而動焉。則筆之四面出其偏鋒以成字之點畫,然則鋒之偏者,乃其鋒之中者使之然。”
在程氏看來,書法之所以貴“中鋒”,是因“中鋒”為體,“側鋒”為用。同時程氏也客觀地承認隻要動筆入紙,“筆之四面出其偏鋒以成字之點畫”。之所以他還要稱其為 “中鋒”,是因為在他看來“側鋒”是基于“中鋒”的。此說看似不無道理,但此處之“中鋒”已成一名詞而已,以“側鋒”為“中鋒”也就沒有“中、側鋒”概念劃分的必要。
綜上所述,前人對“中鋒”用筆的描述中,分歧不小,所指不一。通過梳理,我們不難看出:“鋒行畫中”乃“中鋒”說的主流,其餘不同類型是基于類型一“鋒行畫中”而生發的。然而這些不同類型,卻有一個共同點,即皆不排除筆、鋒的“偏”、“側”之用。
從書寫的實際出發,客觀地講,除秦篆外其餘諸體書寫中要做到嚴格的“鋒行畫中”實屬不易,甚至說不可能。正如笪重光所言:“古今書家同一圓秀,然為惟中鋒勁而直、齊而潤,然後圓,圓斯秀矣。勁拔而綿和,圓齊而光澤,難哉,難哉。”
也許正是這不易或不可能卻被後人畫地為牢,視為書法古法之秘笈,竭力追求。以“鋒行畫中”求“中鋒”而不得,便生發出與其所不同的内涵和外延。我們可将此現象視作“中鋒”概念的發展。在“中鋒”概念的發展中也為我們揭示了“側鋒”用筆在書法筆法中不可回避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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