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8日,普利茲克獎得主、安藤忠雄心中的“日本建築之王”矶崎新(Arata Isozaki)于家中逝世,享年91歲。
作為世界最重要的建築師之一,普利茲克建築獎評委會2019年對他的評語之一是:“他突破了建築學框架,提出了超越時代和國界的問題。”
矶崎新不喜歡被稱作“日本建築師”,因為在他心裡他是“世界公民”。他在世界各地建造了100多個建築項目,他隻是“來自日本的建築師”。他幽默、激進、熱愛自由,不以某件作品、某種風格出名,卻以一系列不連貫、不一緻,有時“未建成”的方案為世界所知。
日本建築界的切·格瓦拉
矶崎新被媒體稱為是“日本建築界的切·格瓦拉”,他不反對這種稱謂,他說“在我的職業生涯中,一直是站在政府的另一邊,有一定的對抗性。就像藝術家一樣,應該超越現實的體制,追求新的發展”。剛好他很欣賞切·格瓦拉,他甚至還戴過帶星星的貝雷帽。
▲ 大分縣立圖書館,1962-1966年
▲ 大分縣立圖書館
“我從未想過要成為一名建築師”
矶崎新似乎是他那個時代的典型的孩子,被重大事件塑造和打擊。
十幾歲時看到自己的家鄉被美國的炸彈夷為平地,他說,“我有一個很強烈的印象,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會被毀掉。那個場景成了我内心隐藏的創傷……我從未想過要成為一名建築師,但在某種程度上,我想,我們必須重建這個被毀的地方。”
他的家鄉位于日本最南端的九州島,“安靜、和諧、中上階層的小鎮”,“氣候晴朗,沒有雪。我們的家族祖先可以追溯到17代”。
▲ 矶崎新4歲(右)
他的父親是商會會長,也是一位頗有修養的俳句詩人,父親和祖父一起,擁有一家成功的卡車運輸企業。
然後戰争爆發了。在混亂的轟炸中,母親在1945年的一次事故中喪生。到1955年,父親和祖父都已去世,日本大部分地區已被夷為平地。他被字面意義地“去文本化”(decontextualization),時間、空間、身份都變得模糊。
30歲前已經環球旅行了十多次
大學在東京大學學習,靠教年輕學生物理和數學為生。在學校,矶崎新偶然發現了一些關于現代建築的書,并對其産生了興趣。
一有機會,他就帶着隻看現代建築的想法去了歐洲,相反,他迷上了古典建築。他經由美國回去日本,曼哈頓對他來說非常有意義,但洛杉矶是一個更加迷人的謎。
“洛杉矶把我搞糊塗了,我找不到它的結構,它是如此之大,以至無窮。唯一能把它聯系在一起的是你開車時看到的大量的标志和廣告牌。洛杉矶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它給了我一個不同的城市概念,一個看不見的城市。”
大量的旅行在他腦海中形成了一個三維的建築百科全書,從柯布西耶式的極簡主義到柏拉圖式的實體建築和東印度的佛塔。
▲ 築波中心大廈
▲ 卡比托利歐廣場
▲ 洛杉矶現代藝術博物館 MOCA
▲ 洛杉矶現代藝術博物館 | ©Isozaki Arata
這些後來都慢慢地滲入到他的作品中,比如“築波中心”仿米開朗基羅的坎皮杜裡奧(Campidoglio)設計的中央廣場,MOCA中的埃及金字塔形的天窗及新德裡記憶中的砂岩。
▲ Arata Isozaki, City in the Air, IV, 1962
“未建成的建築才是建築史”
60年代,矶崎新推出“空中城市”概念來回應日本土地緊缺、交通擁堵、資源缺少的現狀,把東方的鬥拱和西方的柱式糅合在一起,大膽地将整個城市推向空中。
電腦科技初露端倪的70年代,他又推出第二個十年構想:電腦城。以體積龐大的建築模式呼應想象中的不斷膨脹的電腦時代,率先向科技發言。
1968年被矶崎新視為極其重要的一年。當時法國爆發“五月風暴”,美國哥倫比亞和伯克利,大學完全被學生占領。東京大學的安田講堂大樓成為一座象征性的城堡,衆多學生與警察發生沖突。
就在這一年,矶崎新應邀參加第14屆米蘭三年展,參展作品是《電氣迷宮》。裝置的主體為十六個曲面亞克力闆,每塊闆的正反面印有記錄了廣島戰後慘狀的照片、顔色豔麗的花紋以及浮世繪。當參觀者路過裝置一角的紅外線感應器時,這些亞克力闆便會開始慢慢轉動。明快的黃色、紫羅蘭色等和黑白的悲劇景象形成了鮮明的情緒對比。
▲ 2002年複原的電氣迷宮裝置 | ©Arata Isozaki
電動迷宮軸測圖 | ©Arata Isozaki
這個表現廣島災難的啟示性作品,第一次把建築和日本當代藝術結合起來,帶動了包括三埔康平在内的日本一代大師。但是,當這一作品在第14屆米蘭三年會上展出時,矶崎新簽名加入法國右翼分子,贊成搗毀自己的作品。
于是,在後來的數十年間,《電氣迷宮》以懸而未決的“未建成”身份,作為一個“藝術事件”,對歐洲先鋒派産生深遠影響,促使福柯、德裡達等後現代理論學家将探究的目光轉向東方。
▲ “築波中心”草圖
“築波中心”雖然是“已建成”的建築代表,但在作品中,矶崎新将其隐喻手法發揮到極緻,使用碎石遍野的“廢墟”體現建築師想象中的“築波中心”:斷非屹立高聳的當代建築,而是千萬年後,當人類文明徹底消逝時的曆史遺迹。
在“已建成”中思考“未建成”——矶崎新便是在其作品多維的時間觀中,表達他跨時代的語言。
▲ 築波中心廢墟版 | ©Isozaki Arata
矶崎新一直認為,随着一個作品的建成,不僅它的缺陷昭然若揭,還會被融入城市,被蜂擁而上的媒體消解,然後被迅速淡忘。反而是沒有建成的作品,有不斷被挖掘、闡釋的可能性。
在矶崎新看來,它們意味着另一層次之上的“建立與存在”。正如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所說,能讓城市尋訪者們發現“你不複存在的故我或者你已經失去主權的東西”。
從某種意義上說,“未建成的建築才是建築史”,他說,“廢墟才是未來城市的形态”。
大阪世博會上的“演示機器人”
1970年的大阪世博會是所有世博會中最能體現“實驗”和“創新”的一屆。從1965年開始構想到1970年展覽期間,世界範圍内發生種種動蕩:馬丁·路德·金被暗殺,越戰開始,尼爾·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1968年五月風暴。
與此同時,日本也在經曆着二戰後大規模的戰後重建以及經濟的迅猛增長,大片廢墟急需建設,新的城市也在拔地而起。
由丹下健三和西山卯三主要策劃的1970年大阪世博會以“人類的進步與和諧”為主題,展示了包括預制框架、拉伸結構、充氣穹頂、新陳代謝和太空旅行等等諸多技術和社會的革命性變化,以及與之相匹配的建築和城市實驗,成為有史以來最具先鋒性的集中建築展示之一,新陳代謝派的代表人士都在世博會中實現了他們的技術烏托邦。
▲ Demonstration Robot
在這些先鋒的建築實驗中,最不尋常的“建築”則是矶崎新設計的“演示機器人”(Demonstration Robot),甚至不能被稱之為建築。
他設計了兩個巨大的機器人,Deme(表演者)和Deku(控制者)。它們的手臂可以上下移動,腿可以擡離地面創造臨時的舞台和觀衆席。Deku 的頭部設有控制室,Deme 則接收指令後“表演”,發出煙霧、光線、氣味、聲音等。
不同于其他新陳代謝派試圖通過确定的形态和結構來表現可變和生長狀态的實踐,Deme 和 Deku 則通過與觀衆的真實互動展現了建築的不确定性。
從這時開始,矶崎新已經走向了與以丹下健三為代表的新陳代謝派不同的道路。
“我對新陳代謝派的唯一懷疑是,這些建築師對他們創造的烏托邦沒有任何懷疑,他們隻代表了一種進步主義。我認為他們太樂觀了。他們過于相信技術和批量生産,過于相信系統的城市基礎設施和增長。”
“一個自由的人”
東京是矶崎新開創事業的地方。18歲離開故鄉來到東京後,矶崎新把故鄉九州大分縣比作“母親”,把東京喻為懂事後一直對抗的“父親”。當東京變得越來越巨大,變得無法理解時,對抗的感覺就變成了敵意。
“即使住在東京,也感到東京不是屬于自己的地方。不想擁有任何土地或房産。一本叫《建築家的自宅》的書中收錄了全世界很多建築師的住宅,我能提供的隻有在輕井澤市的小屋。因為其餘的都是租來的,而且沒做任何改造就住進去。”
“60歲以前我已經做了不少建築,得了不少獎,60歲以後我就想,我要成為一個非常自由的人。”他不購置房屋地産,不追求權力,不接受榮譽職位,也拒絕擔任大學的教授。
“70年代,隻有我穿三宅一生”
20世紀70年代,矶崎新已經是建築界的大師,各大頒獎儀式總是想請他出席。那天出席頒獎儀式的嘉賓都穿着西服,隻有他穿一件圓領襯衣還沒打領帶,像一個先鋒藝術家。大家對他的另類打扮非常好奇,記者采訪後才知道這身衣服是他一個朋友設計的,這個朋友就是他當時的鄰居三宅一生。
那個時候三宅一生還隻是個普通的設計師,但矶崎新看好他,為他的書寫序,把他的作品介紹到巴黎,在自己的展覽中展出。
“我的襯衫都是他設計的。現在幾乎所有的建築師的穿衣風格都是這樣,但在70年代,隻有我一個人穿他設計的襯衫。”
60年代,他們受披頭士的影響,穿得也都那樣:褲子長長的,頭發也像爆炸一樣。“我那時也很嬉皮,打扮得很醒目 ,給人的印象就是經常換領帶,好像家裡有1000根領帶似的”。
音樂、戲劇、藝術
矶崎新的第三任妻子是雕塑家宮崎愛子(Aiko Miyawaki),這也讓他認識了很多藝術圈的朋友。建築作家 Martin Filler 曾稱矶崎新和他的妻子是“世界上真正的文化公民”。
他回憶起自己最早欣賞的音樂是50年代的美國爵士樂,以及像Ornette Coleman和Sonny Rollins這樣的爵士音樂家。随着60年代的到來,他開始對John Cage産生了興趣,接着是披頭士、搖滾、Philip Glass 和 Steve Reich 的極簡主義,再到後來的坂本龍一。
▲ MOCA
在戲劇領域也有類似的經曆,先是契诃夫和米勒,然後在60年代中期加入了日本的地下戲劇運動。他和導演鈴木忠志變得很友好,越來越多地參與到偏遠的鈴木戲劇公司 (SCOT) 的活動中。
在70年代中期,矶崎新翻新了一個舊農舍作為鈴木的實驗舞台,後來又增加了一個圓形劇場。他為東京設計一座可容納600人的音樂廳,也接受了日本國家大劇院的委托,為作曲家細川護熙(Toshio Hosokawa)關于當代東京的一部新歌劇創作布景。
▲ 富士見鄉村俱樂部
他将家鄉富士見鄉村俱樂部屋頂彎曲成一個問号的形狀,并在上面點綴了一個圓形的花壇,笑話“為什麼日本那麼多人打高爾夫球”。
他不喜歡日本人為修建高爾夫球場而毀壞森林、夷平曆史遺迹的做法。在另一個俱樂部,“我建造了一座寶塔,它的數字系統等于在俱樂部景觀美化過程中砍伐的樹木數量”,在自己的想象中自由發揮。
▲ The Palladium
1985年矶崎新為其設計室内的帕拉蒂亞俱樂部(The Palladium)本質上是一個建在有着60年曆史的前音樂學院外殼内的夜總會,Andy Warhol、Keith Haring等紐約當時最火熱的藝術家們的根據地。源來自18世紀意大利藝術家皮拉内西(Piranesi)的奇幻風格的建築蝕刻。
然而,他并沒有止步于皮拉内西。帕拉蒂亞不僅包含了矶崎新所稱的東京百貨公司的“多視覺”多台電視控制台,而且還配備了足以讓R2D2眼花缭亂的高科技視頻、音頻和照明設備。
與其他藝術家合作
2004年,矶崎新同小野洋子合作,用塞斯特裡埃一個結冰的湖裡收集來的冰塊設計了一座半透明的藝術裝置。這些冰塊來自湖的下層,那裡的冰呈藍色或藍綠色,這取決于水中所含的礦物質。長1米、高0.6米、寬0.6米的冰塊組合在一起。表面光滑,給建築帶來半透明的色調。
▲ Ark Nova
▲ 諾瓦方舟 | ©Iwan Baan
2011年,矶崎新與Anish Kapoor合作,為舉辦盧塞恩音樂節(Lucerne festival),開發了一種用于音樂會、展覽和展覽的充氣結構諾瓦方舟 Ark Nova。一個旨在給日本東部遭受地震和海嘯影響的地區帶來希望的項目。
▲ 美濃陶瓷公園,1996-2002年
與筱原一男相愛相殺
同是建築大師,矶崎新和筱原一男是經常一起喝酒的好朋友。筱原一男想把住宅做成“藝術”,而矶崎新想把房子重組成“建築”,有一次矶崎新喝多了,說:“住宅能算建築嗎?”筱原一男沒說什麼,轉身就走了。
後來橫濱大棧橋客運港碼頭投标,作為評委的矶崎新,想要斃掉其中的一個方案,但看着方案覺得像是筱原一男的,翻名字發現并不是,便放心地斃掉了。投标結果出來後,筱原一男在《新建築》上發表了與矶崎新的絕交宣言。因為方案确實是他的,隻不過用的是工作室另一個人的名字。
直到2006年筱原一男去世,矶崎新撰文《我們失去了日本當代建築的基點》深情懷念他,從“那年夏天在輕井澤的小屋裡吃飯”,到“我們倆至今的交往都充滿着沖突,但也正因為如此對我而言才得以測定自己的位置”。
▲ MOCA
▲ 卡塔爾國家會展中心 | ©Nelson Garrido
庫哈斯曾評價矶崎新說,“實在不容易在這麼長的時間裡一直擁有創造力;實在不容易在創造力過程中表現得這麼不連貫、不一緻,以及充滿想象力。矶崎新先生的工作有時候非常優雅、有時候傷感、有時候粗魯、有時候也是抽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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