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宋朝最閃亮的詞壇天後,李清照一直生活在鎂光燈下。不要以為隻有當代人才愛談明星绯聞,古代人八卦起來,根本沒底限。
從宋代到清代,關于李清照的詩詞成就和生活隐私,一直衆說紛纭,引發了一場場文壇鬥嘴,李清照的形象在不斷地浮浮沉沉。
1
李清照×宋代:
她是本朝婦人中第一流的詞壇高手,她是喪失晚節的可笑老女人
第一個跳出來發言的人是王灼,誰叫人家有資格呢?他和李清照生活在同一時期。
他寫了本書叫《碧雞漫志》,對詞人指指點點。比如評論柳永,毫不客氣地說:“不知書者,尤好柳永。”别看你粉絲多,但粉絲的素質低,你充其量就是個流量明星。
王灼如此毒舌,評價起李清照毫不客氣,他捋着胡子,絮絮叨叨說個沒完:
李清照少女時寫詩就很有名氣,放在士大夫中已經很難得,在本朝婦人中,當推文采第一。
他老公趙明誠死後,她就改嫁了,不久又鬧離婚。搞得雞飛狗跳,晚年節操碎了一地。
她喜歡寫詞,啥都敢寫,稱得上輕巧尖辛,花樣百出。什麼“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什麼“被翻紅浪”,什麼“柳眼眉腮,已覺春心動”。荒淫之語,肆意落筆。
才女,老夫見過,可老夫從沒見過如此毫無顧忌的大家閨秀!
王灼氣得說不下去。你覺得老先生很過分,可還有比他更過分的,比如胡仔。
胡仔跟李清照也算是同時代的人,寫了一本《苕溪漁隐叢話》。他嚴肅聲明:這是一部高大上的專業評論文集,哥是文化人,隻探讨專業,拒絕八卦。
可一提起李清照,他還是沒忍住,八卦得超過狗仔隊,刻薄得像個長舌婦——
要說本朝的女詞人,李清照還是很厲害的,什麼“應是綠肥紅瘦”、“人比黃花瘦”,在我們那個時代都超級流行。
她以後再嫁給一個叫張汝舟的人,沒過多久兩個人就反目成仇。她後來給趙明誠的遠房親戚綦崇禮寫信,說:“可憐我桑榆晚景,誤嫁那市儈小人。”我們上層人士談論起來,無不哈哈大笑。
她還很自負,對詞壇名家說三道四。“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說得就是她這種女流之輩。
德高望重的朱熹也李清照發表過評論,并啧啧稱奇:
本朝婦人能文,隻有李清照和魏夫人。李清照寫過“兩漢本繼紹,新室如贅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一個婦道人家居然有這樣的曆史眼光、這麼高的政治修養,太不可思議了。
朱熹沒有談論李清照的私生活,不像王灼和胡仔那麼八卦。也有人說,像朱熹這種理學名家,一貫主張“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他不談論李清照的再婚,很可能李清照再婚這事,壓根就不存在。
總之,在宋代,文人對李清照的文采是稱道的,不過主要放在婦人中比較。他們隻看到李清照的詞流向一時,卻預料不到對後世的影響會有多大。
目光如炬的人也是有的,有一位詞壇超級大咖填過一首詞,特别注明“效李易安體”,向李清照緻敬。
他就是詞中之龍辛棄疾。這首詞是《醜奴兒近》——
千峰雲起,驟雨一霎兒價。
更遠樹斜陽,風景怎生圖畫?
青旗賣酒,山那畔别有人家。
隻消山水光中,無事過這一夏。
午醉醒時,松窗竹戶,萬千潇灑。
野鳥飛來,又是一般閑暇。
卻怪白鷗,觑着人欲下未下。
舊盟都在,新來莫是,别有說話?
2
李清照×明代:
她是閃耀詞壇的頂級名家,她是有辱家門的可恥女人。
我們再穿越到明代來看一看。經典都是時間熬出來的,經過數百年風吹雨打,更能看出一個人的作品到底什麼成色。
深夜,在大西南的一個戍所内,一個人還在孤燈下筆耕不辍。他是楊慎,明代三大才子之一,他博覽群書,學術純正。在品鑒過宋詞各個名家作品之後,他推送了一條短文——
宋人中填詞,李易安亦稱冠絕。
使在衣冠,當與秦七、黃九争雄,不獨雄于閨閣也。
秦七是秦觀,黃九是黃庭堅。楊慎首次提出李清照不僅在女詞人中是首屈一指的,而且有能力和秦觀、黃庭堅一争高下。不虧是大才子,眼光比王灼、胡仔等人要強得多。
嘉靖年間的文壇領袖王世貞是楊慎的粉絲,他在後面跟帖——
說到填詞,李煜、晏殊、晏幾道、柳永、張先、周邦彥、秦觀、李清照八人可稱為詞之正宗。其他幾個名家都不如這八位,包括蘇轼和辛棄疾。
沒辦法,當時詞壇以婉約為正宗,其他都是旁門左道。
一位叫徐士俊的老兄,多次撰文盛贊李清照,認為詞壇中“正宗易安第一,旁宗幼安第一”。也就是說婉約派李清照第一,豪放派辛棄疾第一。
還有一位叫宋征璧的詩人,他說宋詞有七大頂級高手,各懷絕學——
歐陽修,其詞秀逸;
蘇轼,其詞放誕;
秦觀,其詞清華;
張先,其詞娟潔;
賀鑄,其詞新鮮;
晏幾道,其詞聰俊;
李清照,其詞妍婉。
明朝的主流觀點,已經把李清照與詩詞名家并駕齊驅,評價遠遠高于宋朝。
而另一方面,李清照再嫁的事情,成為評論界關注的焦點。
宋濂老夫子聲稱他手頭上有李清照抄寫的《琵琶行》,他就展開了想象,說李清照此舉肯定大有深意。老夫子還寫了一首詩,其中最後兩句是——
千年穢迹吾欲洗,
安得浔陽半江水。
人家不過是再嫁,老夫子覺得這是千年穢迹,需要半江水才能沖洗得掉。為什麼是半江水呢?另外半江水留給當過歌妓的琵琶女沖洗啊。
宋濂老夫子打響了頭一槍,後面的人發起了彈幕式評論。一位叫江之淮的仁兄,居然這樣說:
文君忍恥,猶可以具眼相憐。
易安更适,真逐水桃花之不若矣。
還有更過分的,有位叫葉盛的藏書名家推送了這麼一條評論:
文叔不幸有此女,德夫不幸有此婦。
文叔指的是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德夫指的是李清照的丈夫趙明誠。葉盛咬牙痛恨李清照,為李格非和趙明誠的家門不幸扼腕歎息。
在明代,李清照詞壇名家的地位得到确立,而再嫁事件不僅是她的污點,簡直是天大的罪過。按照宋濂他們的觀點,李清照道德敗環,無可原諒,最好把她封殺掉。
3
李清照×清代:
她是詞壇最耀眼的明星,再嫁事件成為鐵粉和黑粉開撕的焦點。
有一位叫沈謙的人,是韻學家,也是詞人,他推送了一條非常有創意、非常清新的評論——
男中李後主,女中李易安,極是當行本色。
一位名叫王又華的詞評人在後面跟帖——
李白也寫詞,李白、李煜、李清照,分别是唐代、五代、宋代詞壇的頂級大咖,這個天團組合名叫“詞家三李”。
清朝前期文壇盟主是王士禛,他是詩詞名家,二十三歲時在濟南大明湖寫下秋柳詩四首,名揚天下,天下文士紛紛唱和,時稱“秋柳詩社”。
王士禛是濟南人,對濟南同鄉當然特别偏愛。他發了這麼一個帖子——
詞分為婉約派和豪放派。婉約派以李清照為宗,豪放以辛棄疾稱首,這二人都是我們大濟南人。這麼傑出的人才,以後不會再有了。
著名的李調元在後面跟帖——
李清照自成一家,每一首詞都那麼完美。
凝練處,勝過吳文英;
華麗處,不遜周邦彥。
不隻俯視巾帼,直欲壓倒須眉。
有人會提出疑問,吳文英、周邦彥是什麼鬼?很厲害嗎?
在清朝,這兩個人備受推崇。比如上彊村民編寫的《宋詞三百首》,收錄吳文英的詞二十五首,周邦彥的詞二十二首。而柳永是十三首,蘇轼隻有十首。
李清照作為超級詞壇偶像,再嫁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一定是黑粉在潑污水。
一大群李清照的粉絲站出來,要幫偶像洗刷這個污名。其中最下功夫的是一位名叫俞正燮的學者。
俞正燮把李清照再嫁的各種疑點都彙總起來,洋洋灑灑寫了一篇文章。
他提到李清照的那封《投翰林學士綦崇禮啟》,文辭很不得體,疑似有人篡改過。
他還提到,趙明誠的一位表侄謝伋稱呼李清照為趙令人。令人是命婦的一個等級,趙明誠官職是六品,夫人李清照的封号就是令人。如果李清照再嫁,就跟趙明誠沒關系了,那趙明誠的表侄怎麼還會稱呼她為令人呢?
俞正燮的文章一出,迅速在文人中刷屏,大家紛紛為他點贊、轉發、跟帖,一時成為主流觀點。
另一位給力的粉絲是況周頤,他是清末的一位詞人,也是詞評家。他翻閱了各種史料,詳細考證了李清照與張汝舟的行動軌迹,發現根本沒有重合點。
世界上最怕認真二字,學者認真起來,再偏僻的資料都能翻出來。有文化,太可怕。
在清代,李清照的詞壇地位得到進一步的提升。而再嫁事件成為鐵粉和黑粉争論的焦點,天天吵得不可開交。
4
最有名的詞評,一定是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可是《人間詞話》從五代到南宋的詞人都評論了,對李清照卻不置一詞。
太奇怪了。太遺憾了。
王國維的兒子王仲聞寫過《李清照集校注》,對李清照有很高的評價——
李清照較之柳永、周邦彥,固然遠在他們的上面,就比較南北宋其他大詞人,也不見得有多少遜色。
對李清照的評價中,最有見解、最有影響的是沈曾植。他是清末的學術大家,人稱博古通今,學貫中西。
他認同王士禛對李清照的評價“婉約派以李清照為宗”,并提出一個新穎的觀點——
易安倜傥,有丈夫氣,乃閨閣之蘇、辛,非秦、柳也。
沈曾植還說:“閨房之秀,固文士之豪也。”他把李清照與蘇轼、辛棄疾相提并列。蘇轼的“大江東去”,辛棄疾的“沙場秋點兵”,李清照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風格各不相同,但一樣是“才鋒大露”,下筆酣暢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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