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人生無非正反合,人生的旅程越是跌宕,越是富有張力,可見,張力并非是平淡無奇。中國的書畫作品,其視角都像是鳥瞰,一眼便能看到所有的起伏與張力,所以書如其人,從這個角度上,似乎是能夠看到一個人的審美水平和内心感受的。所以再回過頭來看人生,真是有些“隻緣身在此山中”的感慨!
就張力本身而言,屬于一個視覺和技術的範疇,也應該是一個舶來品,如今論者不少,但多有含糊其辭之嫌,今天選取了沃興華先生《論張力》一文,從技術上的“形”和“勢”進行解構,或許對諸位理解“張力”有些許啟迪。
值得注意的是,書法并非是技術,張力也就并非是評判書法水平高低的唯一指标,書法的格調和境界,當然是需要學養和見識來滋養的,也因此出現了很多沃先生論述的張力并不大的、但境界高妙的書法作品,最典型的比如八大山人。所以呢,也希望諸友能夠學會技法,更能夠扔掉技法,方能登堂入室,得其妙道。
論張力
關注當前的書法創作,我們發現傳統書法的點畫正在打開,不再束縛于逆入回收和藏頭護尾;傳統書法的結體也在打開,不再拘泥于橫平豎直和方整勻稱。關注當前的理論研究,我們發現一個新的概念經常出現在各種媒體之中,那就是張力。
打開的創作實踐和張力的理論研究相輔相成,同步發展,構成了中國書壇的創新動向。這種創新強化了作品的感情力度和視覺效果,适宜表現當代人豪放不羁的個性,便于書法藝術融入各種建築空間,并且在展覽會上脫穎而出,它具有深刻的現實意義和極大的發展潛力,應當引起大家的關注和研究。
張力是作品的内在力量。從局部看,它是各種造型元素向外發抒的力,從整體看,它是各種造型元素之間相互吸引的内聚力。
以點為例,點的形狀小而圓,在空間位置上沒有任何偏向,既不偏向水平方面,也不偏向垂直方面,因此不容易與周圍環境發生關系。相互之間缺少聯系,寫得不好,“則失之于鈍,鈍則芒角隐而書之神格喪矣”。為了打破點的内斂特征,改變“芒角隐”的鈍角狀态,必須強調向外發抒的力。
對此,人們一般采用兩種方法,
一是注重書寫的連續運動,通過筆勢,起筆露鋒以承接上一筆畫,收筆出鋒以連貫下一筆畫,由或粗或細,或上或下的牽絲将點畫内斂的力量向外張揚。
二是注重造型變化,通過體勢,将點處理得或長或扁,或左傾或右斜,不作正局,由此産生跌宕搖曳的動态。
總之,常規的圓點在筆勢與體勢的作用下,通過牽絲和動态産生出向外發抒的力。同時,這種力相互呼應,就筆勢來說,使點與上下筆往複映帶;就體勢來說,使點與上下左右的筆畫欹側相倚,由此造成點與其他筆畫的聯系,産生一種相互吸引的内聚力。
姜白石《續書譜》雲:“一點者,欲與畫相應;兩點者,欲自相應;三點者,必有一點起,一點帶,一點應;四點者,一起兩帶一應。”這種起、帶、應的關系既是力的發抒,也是力的凝聚,從局部看是向外發抒,從整體看是向内凝聚。
張力是局部外向力與整體内聚力的統一,張力的研究範圍包括兩個方面:局部的外向力和整體的内聚力。限于篇幅,本文隻談局部的外向力,它主要表現為兩種形式:形和勢。
一、形
書法的形,無論點畫還是結構,都是“同自然之妙有”,千變萬化的。然而,根據它們的特征加以歸類,不外乎三種:三角形、方形和圓形。它們的造型角度不同,而不同角度的形狀給人的視覺刺激和心理感覺完全不同。
俄國畫家康丁斯基在《點線面》一書中畫了張圖,意思說:圖形的角度越尖,沖擊性越強,情緒偏激烈,色彩偏暖和,具有奔放的黃色的特點;圖形的角度越鈍,越接近圓形,沖擊性越弱,張力逐漸消失,情緒偏穩定,色彩偏冷靜,具有優雅的藍色的特點。根據這個道理,書法上點畫和結體的造型角度越小張力越大,角度越大張力越小,角度與張力成反比。
就筆畫來說。起筆分三種類型:側筆、方筆和圓筆。側筆在着紙時,鋒穎偏向線條的一邊,邊行邊鋪毫邊調整到中鋒,逐漸進入行筆,這樣,起筆處就會造成三角的尖銳形狀,古人說:“側以取妍”,“有鋒以耀其精神”。
方筆就是在起筆時增加一個與筆畫的運動方向垂直的切入動作,橫畫直入筆鋒,豎畫橫入筆鋒,好像要截切筆畫一樣,由此造成方折的形狀,方筆棱角分明,骨力開張,表現出駿利爽辣,氣骨雄強的效果。
圓筆是逆鋒入紙,然後反方向折筆鋪毫,進入行筆,由于筆鋒是圓柱形的,反方向折筆時,頂端輪廓留在紙上的痕迹是圓形的,因此稱作圓筆,圓筆具有内斂的造型特征,渾厚含蓄,圓潤豐美。側筆、方筆和圓筆的外形角度大約為45°、90°、180°,度數的大小反映了外向張力的強弱,側筆最強,方筆次之,圓筆最弱。
就結體來說。漢字被稱作方塊字,它的基本形态為方形,介于三角形和圓形之間,在視覺刺激和心理感受上處于中間狀态。但是,書法家在創作時不滿足這種狀态,都會對它作各種變形處理。
處理方法之一:内擫或者外拓。内擫的結體将周邊往内彎曲成形,使四個角成為小于90°的銳角,風格面貌向三角形靠攏。外拓的結體将周邊往外彎曲成形,使四個角成為大于90°的鈍角,風格面貌向圓形靠攏。例如唐楷名家虞世南的轉角取外拓,大于90°,溫穆娴雅。歐陽通的轉角取内,小于90°,雄姿英發,就張力來說,歐陽通的明顯要大于虞世南。
處理方法之二:内緊外松或者外緊内松。内緊外松的結體将筆畫極力舒展,長槍大戟,縱橫開阖,如黃山谷的行書,“以側險為勢,以橫逸為功,老骨颠态,種種槎出”(王世貞語),筆畫的縱橫槎出,打破了方塊形體,如果将所有筆畫的外端連接起來,就會成為一個多邊形,筆畫越長越舒展,多邊形的角度就越尖銳。
外緊内松的結體盡量将分間布白囊括在結體之内,将筆畫安排在字形的四周,不使它過分槎出,因此如果将所有筆畫的外端連接起來,所得到的外形就比較方整,如顔真卿書法。比較黃山谷和顔真卿的書法,毫無疑問,内緊外松的結體比外緊内松的結體在張力上要強許多。
就章法來說。傳統的章法一般都是跟着幅式走,幅式是長方形的它也長方形,幅式是方形的它也方形,幅式是弧形的(如扇面)它也弧形……章法的外邊處理完全受制于幅式的邊框,與邊框相平行,沒有張力。隻有極個别書法家不滿足于這種内斂的章法,如八大山人的一些冊頁作品,章法的外形參差不齊,與幅式的邊框相對峙,造成一種向外發抒的張力。現代有些書法家在這一方面走得更遠,不僅參差不齊,而且把字寫得越來越逼近邊框,甚至将一些筆畫寫出邊框,使作品的張力溢出幅式,與周圍環境發生密切關系。
二、勢
勢分筆勢和體勢兩種,在點畫上叫筆勢,在字形上叫體勢。先說筆勢。筆勢是有方向的,同樣的筆畫,由于兩端筆勢的方向不同,會産生不同的張力,導緻不同的視覺效果。三根線條長度相等,而兩端筆勢(可以出牽絲,也可以不出牽絲)的方向不同,由向内逐漸向外打開,結果感覺上兩端越打開,線條越長,a<b<c。這種現象說明書寫時過分強調逆入回收,張力的方向是向内的,線條就會成為a型,感覺上比較短,相反,如果不逆入回收,甚至作波勢,張力的方向是向外的,線條就成為c型,感覺上就比較長。
兩根線條長度相等,線條a的兩端張力是向内的,線條b的兩端張力是向外的,因此感覺上b長于a。在書法上,楷書和帖學線條的張力方向如a,分書和碑學線條的張力方向如b,因此,同樣長度的線條,感覺上分書比楷書長,碑版比法帖舒展。
再進一步分析,因為線條a的張力向内,上下連貫,擅長表現筆畫在連續書寫過程中的時間構成,所以帖學能一氣呵成地書寫,通過輕重快慢、提按頓挫的用筆,長短粗細,收放開合的線條來表現音樂的節奏感。因為線條b的張力向外,左右呼應,擅長表現筆畫的空間關系,所以碑學能使各種造型元素相互配合,産生上下左右四面發散的視讀順序,以空間的展開和平面的構成營造出繪畫效果。
說明不同的筆勢,不同的張力方向,最後導緻了中國書法的兩大流派:帖學和碑學。
帖學強調“一筆書”,張彥遠給它的定義為“氣脈不斷”,所謂氣指筆勢,所謂脈指筆畫,氣脈不斷就是将書寫看作是連續的運動過程,從筆畫到筆勢,從筆勢到筆畫,再從筆畫到筆勢……直到篇終。筆畫在紙上運行,筆勢在空中運行,一按一提,交替之際,部分筆勢就會走在紙上,從筆畫的兩端躍出,成為牽絲。
張旭論筆法說:“驚蛇入草,飛鳥出林”,我理解“驚蛇入草”指起筆處逆入的筆勢,“飛鳥出林”指收筆處逸出的筆勢,這兩部分筆勢給筆畫帶來了向外發抒的張力。這種張力有強有弱,強弱取決于兩個原因。
第一,直線筆勢比曲線筆勢的張力大,這不僅因為直線表示剛正、峻刻,屬于陽剛;曲線表示圓潤、柔媚,屬于陰柔。而且還因為在從筆畫到筆勢的連接上,直線筆勢采用折筆的方法,筆勢與筆畫的夾角比較小;曲線筆勢采用轉筆的方法,筆勢與筆畫的夾角比較大。例如張瑞圖的筆勢用折筆,角度尖,傅山的筆勢用轉筆,角度鈍,兩相比較,就張力來說,張瑞圖的大于傅山。
第二,跳蕩的筆勢比和緩的筆勢張力大。跳蕩的筆勢強調上下運動,提按動作強烈,頓如山安,導如泉注。和緩的筆勢強調平面移動,輕重快慢和粗細的變化都比較小。
英國人浩司曼認為:“生理變化愈顯著,愈多愈速,我們愈覺得亢奮激昂;生理變化愈不顯著,愈少愈緩,我們愈覺得松懈、靜穆、閑适,前者易生氣勢感覺,後者易生神韻感覺,”
跳蕩的筆勢比和緩的筆勢書寫動作更快更強更激烈,因此具有更大的張力。比較米芾書法與八大山人書法的筆勢,米芾是跳蕩的“風樯陣馬,沉著痛快”,“如快劍斫陣,強弩射千裡,所當穿徹”。八大山人是和緩的,閑庭信步、不激不勵。毫無疑問,米芾的筆勢張力比八大山人強多了。
再說體勢。體勢是指漢字結體因左右傾側所造成的動态。從漢字造型給人的心理感覺來說,方方正正,橫平豎直,那是靜止不動的,稍加傾側,立即左右搖擺,如果劇烈傾側,則會給人動蕩跌墜的感覺,字形的不正造成了結體的外向張力,字形越平正張力越小,越傾側張力越大。
古人充分認識到體勢的張力作用,因此在欣賞和評論書法作品時,往往将它作為一條重要标準,唐太宗《王羲之傳論》說王羲之的字“鳳翥龍蟠,勢如斜而反正”。
董其昌《畫禅室随筆》說二王的字“縱複不端正者,亦爽爽有一種風姿。”他們認為王羲之的字好就好在不正,有體勢,董其昌批評趙孟說:“字須奇宕潇灑,時出新緻,以奇為正,不主故常,此趙吳興所未嘗夢見者,惟米癡能合其趣耳。”
又說:“古人作書,必不作正局,蓋以奇為正,此趙吳興所以不入晉唐門室也。”他認為趙孟的字不好就在于太平正,沒有體勢,而米芾的字好就好在能得二王的體勢,比較米芾、王羲之和趙孟頫的字,體勢所形成的張力就非常清楚了,米芾因為誇張了王字中的體勢,左右搖擺得最厲害,因此張力最大,趙孟因為減弱了王字中的體勢,最平正,因此張力最弱。
以上,從點畫結體和章法等各個方面研究了張力的表現形式,最後必須強調一點:這種研究都是形式分析,屬于技法層面,它們與風格有關,但不能決定風格,更不能以此來衡量風格的高低優劣,認為張力大的作品就一定比張力小的高級。這種研究的目的是告訴人們如何從形式上來打開點畫和結體,加強作品的張力,獲得最大的視覺效果,僅此而已。至于要創作出好作品,那還牽涉到許多問題,其中最起碼的就是要避免局部張力的狂怪怒張,必須進一步從整體的構成關系上來看張力的相互呼應與協調,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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