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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遙生活啟示錄

圖文 更新时间:2024-12-28 04:26:02

作者 海波,《人生路遙》一書作者,路遙生前好友,作家,著有長篇小說《高原落日》等,原為西安電影制片廠文學部編輯,現已退休。

路遙生活啟示錄(遙望路遙之二少年路遙二三事)1

我和路遙有30年的交往,從1963年春天我從外校轉入延川縣城關小學起,到1992年11月17日他因病去世。初識時,我11歲,他14歲;我是五年級,他是六年級。當時我們都住校,但家都離縣城不遠,隻是方位相反,我家在城東南十裡的李家河,他家在城西北的郭家溝,都是小村子。

我們最初的相識完全出于偶然。我是在開學之後才轉入這個學校的,當時學校在維修學生宿舍,讓住校生先擠在一塊過渡,六年級的路遙和五年級的我就遇到一個窯洞裡了。

和我因剛從鄉下轉來事事處處都十分小心的可憐模樣相反,路遙當時一派灑脫,活脫脫一個孩子王。他是六年級,面臨畢業,能放得開,當時住校學生很少,一放學男孩子們都擰成一股瘋玩,如到附近土城牆根挖彈殼,城牆頂上打土仗,用彈弓打麻雀。路遙給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十分調皮,調皮到令我這樣年齡小、身體弱的低年級同學敬畏的程度。很少有人公開和他作對,許多人都以能和他成為一夥為榮,我也不例外。

我在這裡用“敬畏”沒用“害怕”一詞是有原因的,因為調皮的路遙和學校裡的“黑痞”學生有本質區别。一是他學習好,知道的東西多,二是他在老師面前自信,即便在校長或者教導主任面前也是自自然然,三是他不欺負小同學,不打人罵人。他的調皮主要表現給人編段子和起外号上,前者能笑得人肚子痛,後者則讓人感覺他“說什麼像什麼”的能耐。

當然這是事外人的感覺,那些被編排的人肯定會不舒服,同學間因為起外号吵架的事時有發生,有時會鬧到值周老師甚至教導主任那裡去。但沒有人去告路遙,不是因為怕他,而是因為他已鋪墊在前。

所謂“鋪墊在前”就奇特了,現在想起來也不由得發笑。路遙在給别人起外号之前先給自己起外号,那外号的刺激程度已經到了一般人無法承受的程度,且不論誰,隻要叫,他就應,有一種“要求别人做到的,自己首先做到”很難概括的灑脫味兒。

和起外号不同,路遙編段子水平不錯,但講段子的方法不行,總是别人還不聽清,自己就先笑得淚水淹沒眼睛,笑意堵塞了喉嚨,說不下去了。更要命的是,在這種時候,還煩人追問,一追問就不高興了。有一次他講一個農村婦女哭錯了墳頭的事,我因沒聽清,追問了一句,他就惱了,弄得我很尴尬。

我和路遙的友誼最初表現一塊看電影的時候,不是買票看,是混場看。那時延川縣有電影隊但沒有電影院,都是租來的場地,看一場一毛錢,還允許一個大人帶一個孩子,我當時又瘦又小,被他“帶”過兩次。後來被發現了,他就領我翻牆、鑽洞去看。翻牆看的是縣上電影隊放的,放電影的地方在一個小院子裡,正面是小門樓,兩邊是高牆,後面靠着土城牆,我們就是在土牆上跳下去的,那裡有一個小角落,在銀幕的側面,放音箱地方的旁邊。銀幕上的光束把這裡襯得黑暗,便于隐形,音箱裡聲音很大,宜于消聲,即便不走運被發現還可以提着褲腰裝成方便的人和他們周旋。(院子裡沒有廁所,看電影的男人們在這裡方便,女的則須在門口領一張廢票上外面的公廁)。在這裡,我被抓住過一次,可路遙總是平安無事,展眼間就逃得無蹤無影。

鑽洞則是看外來的電影,在縣城一名為“井灘”的小廣場上。我們是從緊靠縣河的崖壁上下去,通過下水道進去的。不隻是我們倆,好幾個人,一進去就被抓住了,但路遙還是逃脫了。更奇怪的是,他沒逃多遠,反而混入“抓逃”者的行列,先是幫助對方命令我們“站端”,後來又替我們求情:“訓上幾句讓看去,都是些娃娃。”後來我們真的被放了,不是因為路遙的求情,而是因為他的把戲被對方識破了,那夥人把路遙笑罵了一頓,半是無奈,半是賞識。他也笑得牙齒白拉拉的,和漆黑的夜色形成巨大的反差。

我和路遙的友誼深入在一塊看書的時候,不是看課本,是看課外讀物,時間主要在午休時候,地點縣文化館的閱覽室和縣城新華書店。新華書店的時間不多,因為沒過幾次,人家就發現我們不是買書的,那個文靜的女售貨員就提醒我們“要看到文化館看。”

延川文化館的閱覽室隻有一孔窯洞,設在大街中間的一個高台上,一邊是賣雜貨的小店,一邊是加工附帶出售籮面籮子的小作坊,閱覽室居中。閱覽室的管理員是個留着山羊胡子的老漢,他總是蹲在門口和人抽煙拉話,态度很好,但談不上什麼服務,按時開門關門而已。

閱覽室裡的陳設很簡單,一張大條桌,幾把長椅,三四個報架子。報紙也不多,《人民日報》《陝西日報》《延安報》和幾種畫報。刊物好像不少,我記得的隻有《民間文學》和《新觀察》兩種。那時延川沒有汽車站,隻有一個過路的停車點,過路的客車有時一天來一次,有時兩天來一次,因此,無論報紙還是刊物,都比城市裡來得晚,來這裡看報刊的人很少,我幾乎想不起除路遙外在這裡還遇過别的同學。這倒不是說别的同學都不看報刊,更重要的事實是,我們的同學絕大部分是走讀生,我們看書報的時間正是他們正回家吃飯時間。

路遙在這裡究竟看了些什麼,我說不清,因為時間很緊,興趣都在書報,誰也顧不了看誰。但從多年後的交談中得知,我們關注點有相同也有區别,相同點是都注重時政,不同點是我更喜歡文學,他更喜歡軍事和科學。例如對蘇聯宇航員加加林,他崇拜得厲害,我卻對此一無所知,直到他的《人生》發表後,說起高加林名字的由來時,才知道這個蘇聯人的厲害。

論起喜歡文學特别是立志走這條路,我比他還早。就在我們相識的那年,我就為自己取下了現在用的這個筆名海波(我本名叫李世旺),是受了長篇小說《林海雪原》的影響,那部小說的作者叫曲波,書中解放軍參謀長叫少劍波,他的通訊員叫高波,當時都是令我神魂颠倒的人物。當我把這事說給路遙時,他非常羨慕,甚至有點眼紅的樣,他拐了頭定定地看着我說:“一臉土印子(雀斑),還海波呢,把這好名字也糟蹋了。”多年以後他改主意了,真心實意地感覺到我的筆名不好了,特别是我在省級刊物發表第一個短篇小說時,他幾次建議改掉這個筆名,覺得這兩個字太輕佻,太女氣,并給我起了個“李苦思”,建議我用,并說了理由。第一個理由是,我們縣裡有個村子“古寺”,其中的“古”字,當地人讀“苦”音,算是地方特色;第二個理由是,搞文學創作是嚴肅的事,以此來狀我的從文态度。也許還有更多的理由,我沒聽,因為我舍不得這之前在陝北積攢起來的那點小影響,不想從頭開始。

我在城關小學上學時,家裡的情況還可以,饑餓的感覺不多,因此對路遙在這方面的細節了解得很少。隻有兩件事影響深刻,還都是多年後他告訴我的。一件是,他對有的同學睡覺後用被子蒙了頭偷吃幹饅頭片非常反感,因為那“格崩崩”的聲音讓饑腸辘辘的他更加難以入睡。另一件也和吃飯有關,由此還帶出來他的一位女同學。

這位女同學的理解和幫助令少年路遙非常感動,他們在城關小學同班,其中還同桌過一年,後來又在延川同班,一直是較好的同學關系,在路遙的好幾個作品仿佛都有她的影子。

這不是我的揣測,路遙生前說過這事。由于這件事牽扯别人,多年來我一直不想說,前年,我看到了那個當事女同學寫的一篇回憶文章,其中詳細地說了這件事。

那時路遙是五年級,還沒有住校,每天早上五點鐘起身,帶幹糧來上學,下午放學後回家,中午就在學校裡啃點幹糧。那位女同學和他同桌,常能見到他帶來黑乎乎幹糧放在課桌下的“倉倉”裡,兩人的“倉倉”通着,她在取書和作業本時不小心就能碰到手上。這位女同學,回家後把這情況說給了她母親,她母親就讓她帶一點熟食給路遙吃。那時候小縣城的人很封建,她不敢把東西明着給,就故意把這熟食放在那黑幹糧旁邊,并作過多次暗示,但路遙一直沒有接受。有一天早上,她發現“倉倉”沒有放黑幹糧,就問:你這麼早就把幹糧吃了?路遙告訴她說:我家今天沒什麼可下鍋了,我走時,大媽還借東西還沒回來,所以今天沒帶。于是——

我心裡一酸,推了一下他胳膊,指了一下我拿來的熟食。他愣了一下,搖了搖頭,表示不要。我急了,給他推過去。他又給我推過來。就這樣推過來推過去,反複多次,因為怕别人看見,搞得我很緊張,本來好好的個事,整得像“做賊”一樣。最後他終于接受了,臉上露出複雜的表情,像是感激又像是羞愧。

以上這段話直接引自那位女同學的回憶文章,那文章裡還說了别的一些事,如果說路遙小說中相關人物和情節有原型的話,對照路遙生前說的話,這是最接近事實的,隻是那時路遙還是個小學五年級學生,可見少年時期的境遇對他日後創作的影響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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