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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 更新时间:2024-12-05 02:52:27

澎湃新聞特約撰稿 李坤一

【編者按】

2020年,21歲的文學院學生李坤一在閱讀《82年生的金智英》時,對小說中描述的“男孩優于女孩的理所當然之事”産生了疑問。

她審視自己成長經曆的同時,也在思考性别觀念是怎樣潛移默化,成為一種“無意識”的。

當年,李坤一決定和三位南開大學的女同學,共同開展一項關于中小學教材中性别平等意識的調研。研究對象是2016年審定的部編版教材:包括一至九年級的語文教材18冊,數學教材18冊以及七年級下冊的語文教師用書1冊,這些教材審定後在全國陸續使用。

研究中,她們發現了不少性别刻闆印象的細節。正值近期“教材插畫”的話題讨論,我們邀約李坤一寫下這篇調查筆記。這是幾位年輕女性的探索與追問,也是一種自救。

2020年1月,我在讀《82年生的金智英》這本小說,在唏噓女性的社會際遇與生存現實之餘,注意到小說中的一些細節:“為什麼學校要讓男同學先排學号,為什麼男同學總是一号,凡事也都從男同學開始,好像男孩優于女孩是理所當然的事。”

文學與理論的學習讓我有思考文本細節的習慣,而女性的身份讓我天然地有着對性别議題的敏感。我不禁思考:在我的成長經曆、受教育經曆中,是否有着類似的性别上的“理所當然之事”?

适逢當時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項目組隊,我與其他三位同樣關注性别議題的同學聊了近來的思考,在指導老師的建議下,我們将目光轉向義務教育階段的教材。

我們有一個共識:青少年階段是三觀塑造的重要階段,而中小學生接觸信息渠道有限,學校教育在觀念塑造上起着重要的作用。我們将之拆解為兩個部分——教師與教材。教師因人而異,而教材更為統一,因此我們将題目定為:中小學教材中的性别平等意識研究。

研究的第一步,就是對教材進行文本細讀。時隔多年,當我們帶着對性别問題探究的心态,再去閱讀義務教育階段教材,讀出了不一樣的意味。

教材怎樣影響着孩子的性别觀?

最新小學課本閱讀書目(她們查看了37冊中小學教材)1

我們發現,教材裡男生的性格多是外向、活潑的,而女生多是内向、文靜的。在能力上,教材中常常展示出男生比女生聰明、能力強的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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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編版一年級上冊數學P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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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編版一年級上冊數學P99

而我們通過對教材中出現的男女職業進行統計後發現,男性多為軍人、科學家、工人,而女性多為老師。

其中,我留意到一篇課文《美麗的顔色》。文章主要講述居裡夫婦經過艱難而漫長的工作最終發現鐳的故事。課文摘自《居裡夫人傳》,法國原版出版于1937年,部編版教材中選用的是1984年左明徹的譯本。

部編版八年級上冊語文P42

在居裡夫人生活的年代,男女的工作範圍有着較現在更為明顯的分别,脫離當時的環境,批評“男子的職務”、“壯工的工作”這樣的用詞未免苛刻。但放到當下來看,會略覺“不合時宜”。

特别對于十四五歲的初中生來說,這樣的用詞容易給出一種心理導向:職業選擇與性别相關,男人有男人的職務、女人有女人的工作,瑪麗•居裡所從事的沉重的、累人的工作是男性的專屬。

我無意聲讨幾十年前的創作,但教師在課堂上是否可以就其中的遣詞造句進行一些解釋呢?

在教材變更版本之前,我讀初二時就學過這篇課文,仔細回想,當時課堂對這一段文字的理解為瑪麗•居裡工作強度之大、工作态度之忘我,而對性别上的偏頗沒有絲毫提及。

類似這樣帶有性别刻闆印象的例子,我們僅在調研的教材中就發現有七十餘處。

我們想知道在教材等外部環境影響下,中小學生們對性别的印象是怎樣的?因此我們在天津的三所小學和一所中學發放了425份問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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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卷顯示,女生的未來職業選擇集中于老師、護士、醫生、畫家、記者,男生的未來職業則集中于警察、消防員、運動員、宇航員、軍人,這恰于與教材中的插圖相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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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編版二年級下冊語文P37

我們還發現,調研的教材對家庭中的父母形象描畫也比較刻闆,譬如多為“嚴父慈母”,遵循“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分工模式。

教育中的“男性凝視”是怎樣産生的?

教材并非一成不變,自2016年9月開始,部編版教材投入使用,此前在我上小學初中的時候,還是人教版。對比兩版教材,我發現了一些耐人尋味的變化。

《羚羊木雕》是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篇文章,初中喜讀故事,《羚羊木雕》的情節引人入勝,在發現部編版将其删去時,還不免有些遺憾。

後來我偶然讀到《羚羊木雕》的原文(人教版選錄時有所删改),發現文章的調整之一在于人物性别,主人公“我”是女生,而好朋友的性别,人教版收錄時是女生,名“萬芳”,而原文則是男生,名“萬方”。

對比原文和教材的性别更改,不禁讓人疑惑:難道在初中課本中,塑造男女之間的友誼不妥當,需要改成兩位女生之間?

我曾和初中的語文老師聊起部編版課文的變動,他提出了一個我未注意的細節,在部編版的《木蘭詩》中,淡化了木蘭女扮男裝的過程,突出了女性傳奇性和責任感。這指的當然不是對詩歌原文的改動,而是教學重點的偏移。

教師教學用書給出了教學設計的參考意見,設置了3個教學環節:看木蘭的英雄氣概;看木蘭的女兒情态;木蘭是個怎樣的英雄。

這是在教學上可喜的變化,然而注意到教學中性别觀念問題的老師少之又少。在我們進行問卷調查的老師中,僅有20%的老師注意到教材的性别塑造存在一定的偏頗,且仍有10%的老師認為“男生腦子比女生快”。回想我的中學時代,身邊也不乏這樣的聲音。

我們試圖探究,在青少年性别觀念塑造的階段,為什麼教材中與教育中會出現如此之多的性别刻闆印象。追根溯源,傳統文化中便有“男尊女卑”“男女有别”之類的思想,這樣的性别印象持久而深刻。

但另一方面,時下性别議題如此受關注,教材中的性别偏見又讓人有些費解。

我們注意到,曾有學者研究發現:以蘇教版小學語文教材為例,從主編到責任編輯共7名成員,5名男性、2名女性,具有主導話語權的主編為男性,副主編中有1名女性且不出現在全12冊教材中(沈瑞、劉權華.教科書中性别問題的分析和研究——以課改後蘇教版小學語文教科書為例.基礎教育,2013)。

為此,我們也對調研的部編版教材編者團隊産生了好奇。後來檢索發現,總編為男性,小學教材主編4名,3名男性、1名女性,中國教研網給出的部編版語文教材專家團隊名單中,涉及到編輯評審的有8人,其中5名男性、3名女性。這可能也是教材課文遴選、編訂中男性視角為主的一種解釋。

我們試圖在項目研究中給出解決方案,卻發現說起來既空泛又俗套:無非是在教材中引入更豐富的兩性形象,提升教師性别教育的專業素養。然而說易行難,教材編審團隊以男性為主,很難避免其中的男性凝視。

當我與一位高中語文老師談到性别教育時,她指出了其中困境:“課時就這麼多,得先完成教學任務,你到初中也一樣。”在教學與考試的壓力下,老師們難有充足的時間去辨析教材中的性别刻闆印象。

時下中小學正在進行素質教育改革,希望改革之下,學生們能接受到正确的性别平等觀念教育,擺脫教材與教育中隐匿的性别偏差,我想變化也正在發生。

性别平等到底是什麼?

在做項目的一年時間中,我不斷思考性别這個龐大的議題,也在自我成長的回溯中注意到那些曾被我忽略的細節。

我出生于1999年9月之後,按規定要晚一年上小學,也就是在2006年9月入學。不過在當時有不少人提早入學,而奶奶并不同意,給出的理由飽含長輩的關愛,卻也能細品出别的意味:“一女孩兒,早上學年紀小,容易受欺負。”後來偶爾想起,不禁犯嘀咕:要是男孩兒呢?

高中在文科班,因為班上男生少,有個口号:“女生當男生用,男生當牲口用。”這個口号到了大學,在文學院仍然适用。另一個貫穿我學生時代的現象是,隻要男女生走得近了,就會被人起哄傳“绯聞”,至今,男女之間是否有純粹的友誼,仍是沒有答案的論題。

性别上的刻闆印象,或者說兩性關系,一定程度上進入到我們的無意識中,成為約定俗成的東西,就像美醜香臭這些概念一樣。

在研究教材時,有時候我自己都會陷入思維怪圈,弄不清我對性别議題的思考是否走了極端,也疑惑性别平等究竟是什麼——難道就是女生穿褲子,不穿粉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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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編版三年級下冊語文P28

顯然不是這樣的。

項目走到尾聲時,我翻出一段早前聊天記錄,忽然走出了怪圈。

立項之前,我們幾位同學曾讨論,有必要在研究中加入男性視角——看男性是如何看待性别平等的?

此外,我們四人中有三個中文系的,在文本解讀、問題思考上難免近似,為了拓寬思路,我試圖尋找其他學院的男生一起合作。然而,在我粗略描述項目後,便有男生質疑這是“女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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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沒有理會,後來回想起來,忽然覺得:不武斷地将性别議題等同于“女拳”,接受、包容多樣化的性别觀念,沒有因為性别而産生不必要的局限,保持對性别問題的關注與思考,這些或許就是走向性别平等的路徑。

(作者系南開大學文學院學生)

責任編輯:黃芳 圖片編輯:蔣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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