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學書法，先攻唐楷，家人就拿出三樣碑帖來讓選，并大緻講了書法家的一些轶事。這三個碑帖分别是《玄秘塔》、《多寶塔》、《九成宮醴泉銘》，三個人當然就是柳公權、顔真卿和歐詢了。前文我說過我不喜歡《多寶塔》的原因就是我嫌顔體的字“太胖”，但為什麼沒有選柳體的《玄秘塔》呢？

柳公權（778年－865年），字誠懸，漢族，京兆華原（今天的陝西銅川）人。柳公權二十九歲時進士及第，曾任秘書省校書郎，并入李聽幕府，于穆宗、敬宗、文宗三朝官居侍書，共曆仕七朝，官至太子少師，封河東郡公，以太子太保緻仕，故世稱“柳少師”，活了八十八，贈太子太師。生平沒啥問題，可是為啥不喜歡他呢。

有原因。據說有一天，柳公權正在寫字，穆宗皇帝一邊看着柳公權運筆寫字，一邊連連贊歎，驚詫地問柳公權：“你的字怎麼寫得這麼好呢，有啥秘訣沒有呢？”柳公權立即就回答：“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筆正乃可法矣。”什麼意思呢，就是說筆法出自内心，隻要心地正直就能寫出好字！這也許是柳公權寫字的“法”。但此時此刻，他為皇帝提出的“書法指導”，其實是在勸谏皇帝，寫字和治理國家一樣，都必須“心正”。當時正沉溺酒色的穆宗聽完半天沒有說話，臉色都變了，此次勸告非常真誠但也是非常大膽，真不知道這大神是怎麼活了七個朝代的。

關于柳公權“心正筆正”這個事兒流傳了很久，我之所以不喜歡柳的原因也正是因此，原因是柳公權不能“知行合一”，說一套做一套。《神策軍》和《玄秘塔》就是證據。關于這一點，啟功老先生的《論書絕句》第五十四首，專門論及，老先生的看法竟然跟小時候的我小小的看法神奇的一緻，現在想來，我真是太榮幸了。老先生的原詩是：

勁媚虛從筆正論，更将心正哄愚人。書碑試問心何在，谀閹谀僧頌禁軍。

第一句，勁媚，有力量且妩媚，指柳體書法，史上公認的既勁且媚。虛從筆正論，虛妄不實的遵從心正筆正的理論。

第二句，更将，更加用。心正哄愚人，心正筆正的法則去糊弄愚蠢的人。

第三句，書碑，（柳公權）書寫《神策軍》和《玄秘塔》）碑（的時候）。心何在，心去哪裡了呢？

第四句，谀閹，指神策軍，因為神策軍是指的皇城守衛軍，當時控制在宦官手裡，閹是指的宦官。谀僧，指的是《玄秘塔碑》，碑主端甫是個僧人，而且是那位迎佛骨于朝堂，開講于秘殿辟佞之人。頌禁軍，還是指的《神策軍碑》，禁軍是專司皇宮的軍隊，代指神策軍。

柳公權的字寫的真的好。這根本不是問題，隻用拿這兩個碑帖來看就可以了。但跟心正不正沒有關系！

啟功老先生在他的原詩注釋裡講得很清楚。既然心正筆正是正确的，那麼，隻要心正，就一定能寫好字了，忠烈如文天祥那樣的人，忠烈可謂千古表率，字哪裡有王羲之的字好，僧人如六祖惠能，心不可謂不正，但六祖根本不識字，可見心正未必書正。神策軍不知道幹了多少壞事，殺了多少人，端甫的辟佞程度比奸臣尚且有過之而無不及（具體事件可以參看韓愈《谏迎佛骨表》），柳公權為這些人一一寫字立碑，他下筆寫字的時候，心是不是正？

當然，是非成敗轉頭空，從來勝敗論英雄。柳公權在當時的境況之下，不管他是不是原意贊同這些人這些事，但他一定會由于某些特定的原因書寫這些碑文，也許有不得已的原因。這倒不是說，心正的人，書法一定不好，也不是說書法好的人心一定不正，隻是證明，心術正與不正，與書法的幹系并不大。曆史上心正而書法好的人比比皆是，心不正而書法好的人也有，也不乏名家，至于心不正，書法也不好的，那就更是多如牛毛了。

不管如何，我後來還是非常接受柳公權的字了，因為的确寫得好，勁媚豐腴，是書法界不可多得的經典。就算啟功老人，也大量地臨寫過柳公權的碑帖。不管怎麼說，柳公權的楷書，算是唐楷裡最成熟的集大成者，他繼承和發展了他老師顔真卿的書法，可謂楷書典範，但就書法本身而言，非常有價值，值得臨寫。

（《啟功論書法》原圖及詩解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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