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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山（小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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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沿着東天目山的景交車道慢慢往上走。也許是我的裝扮令人好奇，這樣的初夏天，罩着一隻遮住了整張臉的大口罩，景交車上好多的遊客都朝我看，有人喊道：“喂，你不要走那麼靠邊，危險！”

我心裡說，我還怕危險嗎？

我在一家小面館打工。那天，我走進廚房，突然一團大火朝我噴來，一種本能的反應，我雙手抱住頭，但是，臉上、脖子上裸露的地方全被燒傷……

在醫院裡的第二天，男友在我的病床前站了一會，但此後再也沒有來。待傷好了一點，我用電話把他召來：“是你父母不讓你來看我？”他點點頭。“那你自己的意思呢？”他紅着臉一句話不說。

我的心頓時冷了，不是因為失戀，是我不想今後一輩子戴着大口罩過日子。

到了昭明禅寺下院，有很多居士在那裡背磚背沙，他們是要把磚沙背到昭明禅寺裡去的。我注意到了一個人，穿着青衣白襪，從她小巧的身材、高挺的胸脯，我知道她是一個女人。但她長得比男人還男人，皮膚黝黑粗糙。

她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非常有力。我們并行了幾步，到了一個開闊處，她要走崎岖的羊腸小道了。見我繼續往前面走，她叫住了我：“不能進去了！姑娘！”

“為什麼？”“那裡是百丈東崖之頂，禁止進入！”

我苦笑一聲，繼續往裡走。

“你不會是想不開吧？”她見我茫然、絕望的神态，意識到了什麼，歎口氣說：“唉，可惜！人間又要少一張漂亮的面孔了。”

我詫異地問：“你為什麼說我漂亮？”

“從你的眼睛、眉毛可以看出來。”

她哪裡知道，我的黑色的大口罩裡，罩着的是疤痕累累的臉。想到這裡，我就心灰意冷，咬咬牙，轉身又往裡走。

“喂，等一下。”她喊道：“跟你商量件事情，行不？”她見我不吭聲，說：“要不，咱倆的身子換一下，我的身子歸你，你想怎樣就咋樣。”

“這能換嗎？”我皺皺眉，這女居士是不是智力有點問題啊？

“能啊！真的能！你沒聽說過‘佛法無邊’這句話嗎？我不騙你，出家人不打诳語。你隻要與我一起去一趟昭明禅寺，就能換。”

看來她是被“佛”洗腦了。我有點不屑的樣子，但終究還是停下了腳步。她緊接着說：“姑娘，你這事能不能緩一緩？推遲一天，要是換不過來，明天我陪你跳。”

我好奇起來，她不可能與我換身子，也不可能陪我跳，更不可能撒謊，她将如何自圓其說呢？

我心說，我這Y王爺是我自己做的，推遲一天又有何妨。她沒等我回答，把背筐放下來來拉我的手。“我對生死看得很淡，不過你要往生，最好先去昭明禅寺念一下佛，佛會給你指明一條路。”

她的手臂力量很大，她這一拉，讓我身不由己地跟她走了。到了小路邊，她說：“這路很陡，我看你的樣子，可能從來沒有爬過山。但我想，你既然SI都不怕，那就更不會怕苦怕累了。”

在她的“激将”下，我真的鼓起了勇氣，跟她往上爬。她背上的筐恐怕有四五十斤重吧，滿頭的汗水。我空着手跟在後面，依然感到兩腿酸軟。

盡管累得呼哧呼哧地喘粗氣，她還是不時地回過頭來和我說話。“你看，這禅道上，背的、挑的，這麼多人，我們管這叫‘背山’。他們中有年紀小的，才六七歲，年紀大的有六七十歲。你到過昭明禅寺嗎？那麼龐大的建築，就是靠僧侶和居士們一磚一瓦背上去的，還有幾百号人，吃的以及生活用品，也得這樣背上去。”

我已經累得無法開口說話了，隻是聽她叙說。路邊，不時地有悅耳的梵音鐘聲在播放着。

她繼續說：“你知道嗎？在這裡修行很辛苦，我們都是淩晨兩點半起床，三點開始到念佛堂繞佛念佛，六點鐘吃了早飯，便背起背簍下山。沒有人給我們規定，裝多裝少全憑自覺。許多人累得在半路上趴下了。可是，第二天，照樣還得爬起來，繼續背山。這些都是義務的，沒拿一分錢。你知道大家在想什麼嗎？什麼都沒想，但是我們每個人都從中得到了滿足，得到了快樂，得到了享受！”

到了半山腰，有一開闊地，很多人在那裡休息。她招呼我在路邊坐下來，說：“你害怕嗎？以你羸弱的身體來背山，你敢嗎？讓你那漂亮的面孔每天沾滿汗水灰塵，你願意嗎？現在你會不會覺得，比起我們來，你無論遇到什麼想不開的事情，都可以放下了？”

我說：“你沒有我的經曆，自然可以說漂亮話。”我緩緩地摘下口罩，把我燒傷的地方展示給她看。我目不轉晴地看着她，我以為她會失聲驚呼出來。

誰知她依然十分平靜。“你為什麼那麼在乎外表？一副皮囊而已。我不敢說來這裡修行的人都有自己不如意的故事，但我有。如果我告訴你，我現在不過是一具屍體而已，你還願意跟我換一下皮囊嗎？”

她看我驚詫的樣子，說：“我在兩年前被診斷出患了乳腺癌。在醫院裡，我放療過、化療過，甚至想做切除手術。醫生跟我丈夫說，不用做手術了，已經擴散了。”

輪到我吃驚了：“那後來……”她擦了下汗，繼續說道：“醫生判定我最多活不過一年。更令人傷心的是，我的丈夫、我的父母都放棄了對我的救治。絕望之中，我忽然想通了，我就是死也死到這裡來，死在這美麗的風景裡，死在菩薩的眼皮底下。”

“那現在……”我被她傳奇一樣故事吸引住了。

“兩年過去了，按醫生的說法，一年前我已經死了。如果真能夠把你的身子換過來給我，讓你帶着我的身子往生，你說，我該多麼幸福啊！”

她竟然“哈哈”地大笑起來。“不怕你見笑，其實，我不是相信佛，我相信我自己，自信，自強就是佛！”

我被感染了，站起來，背起她的背簍，說：“我也來背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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