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
這個周末,70、80後仿佛經過很多滄桑。西城男孩開直播演唱會,回憶殺一波;王力宏家事張揚,人設崩塌。回憶紛紛揚揚像鵝毛枕破裂,一天世界埋葬青春。
這兩件事之前,還有一個炒了多年冷飯的話題新聞:華語樂壇完蛋了?起因是TMEA盛典年度華語十大熱歌獲獎歌單出爐,《浪子閑話》《醒不來的夢》《踏山河》《淪陷》《可可托海的牧羊人》等十首短視頻熱歌霸榜。騰訊拿出這份老老實實反映數據的榜單,激起的水花或許也在計算中,無論如何都達到傳播效果。
通過主流媒體看到榜單的人,和消費短視頻熱歌的人群多半不重合,于是形成這樣的局面:被榜單帶入話題中的人有點詫異,有點生氣,告别青春埋頭工作十年二十年後,世界忽然變了。上一次産生這種怪怪的感覺,還是各種網絡熱歌、彩鈴歌曲成為話題的時候。真正消費這些歌,把它們存在手機裡常聽,用作短視頻BGM,用大喇叭公放跳廣場舞的,并不關心什麼TMEA年度歌曲榜單。“華語樂壇完蛋”的氣不忿言論,到達不了這些歌曲實際使用者的耳朵裡。也就是說,非某種産品的消費者,在得知該産品銷量領先時大歎文藝凋零,禮崩樂壞。真正的消費者聽不見也不在意這種聲音,音樂産品對他們來說非常簡單,好聽、帶勁、旋律好記好唱好跳就行。
TMEA盛典年度華語十大熱歌
幾個月前我去西南地區,山路上向導用手機放歌,一首一首問我聽過沒有,全答沒有。向導很詫異;“去年那麼流行的歌你都沒聽過?”他一邊放歌一邊點評,因為正失戀,“傷感”是他最常用的形容詞。“這首歌好傷感喲”,就是好歌。
使同時代的同齡人對同樣的音樂産生不同态度的原因有很多。“你們現在批評短視頻熱歌的态度,好像當年爸媽批評你們的周傑倫林俊傑”是一種,即意見相左來自年代。父母一輩的流行歌曲榜樣是毛阿敏、鄧麗君們,或典雅大氣或千回百轉,但首先咬字要清楚。但這一次的審美割裂卻不單單來自年代,不是年輕人向上一輩的審美發起挑戰。用搖滾挑戰父輩權威的時代已過去,今天的割裂不單以年齡為界,地域、經濟水平、受教育程度加入影響審美的因素,使情況更複雜敏感。
過去幾十年的中國把幾百年的變化都經曆。财富不平均積累,城市化,互聯網革命及信息傳播方式的變化,讓“主流傳播”在過去的十年間被消解。以興趣劃分的論壇和網站崛起又衰落後,用App為載體的社交/短視頻平台承接文化傳播的使命。它們天然的消費屬性和大數據計算功能在短時間内完成聚集分類,迅速沉澱出各自的圈層文化。
當抖音和快手的日活數加起來超過全國人口數量時(有重疊),作為一個70、80後,如果你平時很少點開這些短視頻平台,又沒有在華語唱片工業轉衰時發展出新的聽音樂渠道,加入信息獲取社群,那麼你大概率就是看到“華語樂壇完蛋”标題時發出感慨的人。變成這樣是因為,你失去聽音樂的渠道了。電視裡的音樂台早就沒了,你可能不太聽電台或者聽不上電台放的打榜新歌,也不去Live House和音樂節,不關注indie音樂場景。
華語樂壇當然沒有完蛋。唱片工業沒落,長短視頻平台及網絡媒體、自媒體興起後,行業的遊戲規則改變。蛋糕做大,機會變多,版權意識加強後,華語樂壇實際上更加興旺。這是對感慨的理性辯駁,從經濟角度來看是沒錯。
從用戶規模來看,2020年中國在線音樂市場用戶人數近7億,網絡短視頻用戶規模達8.73億。行業總規模持續增長,2019年中國音樂産業總規模已達3950.96億元,其中以數字音樂、音樂版權、音樂演出等為主的産業核心層保持高速增長。收入渠道方面,除了流媒體平台,線上音樂直播、音樂短視頻、線下演出也成為音樂人重要的收入組成部分。收入總數也在增加,據《2020中國音樂人報告》,過半數的音樂人的音樂收入較上一年有所增長,其中19%的音樂人收入同比增長50%。
垂類音樂幾乎一年一個風口,民謠、說唱、電音、國風、樂隊文化輪掀風潮,每個垂類都有自己的高光時刻。能夠發表作品,被稱作“音樂人”的數量變多,據騰訊音樂人的統計:四年間注冊音樂人數量翻了3倍 ,學生音樂人占比上漲近10%,女性音樂人占比近4成,95後總占比超6成。
但如果完全從市場角度看待這個問題,也有偏頗。“完蛋”有多重含義,一是傳播的廣度,能否像從前形成所有人唱同一首歌的局面,顯然是不能了。二是行業的繁榮程度,從以上各種數據來看相當不錯。三是作品的質量,這個雖然各花入各眼,但背後的根本問題是:你覺得音樂是快消品還是奢侈品?是用來承載其它東西的工具,還是當你想逃避現實時奔向的另一個世界?
态度的不同決定看事情的角度。如果覺得歌隻是BGM,或者偶像周邊,和偶像的代言品地位相當(更風雅一點),是跳舞時的配樂,那就沒必要關心完蛋不完蛋的問題。AI都能作曲了,源源不斷地創造出“還不錯”的歌并不難。“我飲過風咽過沙/浪子無錢逛酒家/聞琵琶誰人畫/不再春風如寒鴉”(《浪子閑話》),歌詞是不通的,寫詞的人大概也沒想過要通,隻想模糊追求一種感覺。不管是“傷感”“滄桑”還是“國風”,邏輯不通音樂湊,反正唱在嘴裡圖個氛圍。配樂可以“咚次哒次”,手機播放音質所剩無幾。
隻會噴“完蛋了”的人是值得嘲諷。他們跟不上時代還擺出審美高人一等的姿勢,自己不去另尋渠道找到好音樂,空懷舊不消費,說難聽點就是遺老心态。但他們也并非全部講錯。作為快消品的音樂,品質确實很差。它們就像資本市場追逐的賽道和故事,不求隽永隻求新鮮。資本永遠燙手,錢必須找地方投出去。誰的故事講得好,誰的故事節奏動人心弦,就投給誰捧它上天。如果音樂行業也這麼操作,自然會影響到一部分創作者的心态。BGM和廣場舞配樂要什麼永久,老一輩執念的打動人心不再重要。說起來,李宗盛前幾年寫《山丘》賭氣說的“我就是要寫一首歌讓你哭”,聽時覺得幼稚,現在想,卻是他那一代詞曲作者最後的倔強。
從前大家是抱着手作奢侈品,或者至少是耐用品的心态來創作歌曲。更赤誠的創作者什麼都不想,隻憑胸口一團火,有東西要傾吐才寫歌唱歌。現在,有标準和門檻的傳統音樂行業快瓦解,行業出現諸多圈層,标準、目的不一,彼此壁壘分明。
短視頻熱歌是一個池子,從業者以做新飲料的心态投入其中,拼數量搏渠道。心知肚明一款産品的生命周期隻有一、二、三年,可一旦成功能帶起一個品牌,值得大手筆下注。
另外的一些池子裡,華語音樂并沒有完蛋。如果不知道聽什麼,最簡單的辦法是關注本地最好的Live House,看他們在推廣什麼音樂,買票去聽幾次現場,會發現一個新世界。這個世界自成一體,和資本、廠牌的聯系松散,裡面有很多可愛的音樂人在按照自己的标準努力着。
感歎禮崩樂壞,青春幻滅是人之常情。回憶殺所以殺傷力大,除了歲月,還因為我們離開“同一首歌”的時代已遠矣。索倫蒂諾的新片《上帝之手》把背景設為上世紀八十年代馬拉多納加盟那不勒斯隊,全城激情澎湃時。有一個鏡頭特别動容,男主角一大家子人擠在狹小陽台上看球賽直播。馬拉多納一記進球,對面一大棟樓的每隻小陽台都炸開快樂。同事前幾天寫了一篇“西城阿伯”的文章,懷念全世界聽同一首歌的時候,懷念的大概也是這樣的心情。
《上帝之手》劇照
真正在意的,其實不是我聽的歌和你聽的歌不一樣,或者你聽的歌很爛還霸榜,我卻不知道要聽什麼歌。而是,什麼時候我能和你一起聽一首很好聽的歌,從此以後每當旋律響起,我們都能一起哼唱。同理,流媒體是好東西,何止是打開很多扇門,直接把天花闆也掀掉了。但它唯獨破壞了人類聚在一起聽故事的樂趣。漆黑的電影院裡人人屏息,哭哭笑笑,如同祖先圍着篝火夜話,是屬于人類的最古老的慰藉。
責任編輯:陳詩懷
校對:丁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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