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偏重于曆史人文的旅行，我都喜歡逛市場，混進當地的人群裡去感受他們真實的當下。其次愛逛博物館，透過時光裂開的縫隙去窺探它悠遠的過往。在伊拉克，這兩者都很值得。好在伊拉克國立博物館是在巴格達”生人勿近“的綠區之外，碰巧它剛在關閉多年後重啟。伊拉克國家博物館，年久失修略顯寒酸的外觀就挺讓人心酸的，但更多無語的憤慨和更沉重的惋惜還是曾經發生在博物館裡的那些故事。好比在月黑風高夜被洗劫得一幹二淨的大戶人家，盡管凄凄慘慘戚戚的哭了一宿，但太陽升起的時候生活不還得繼續？從地上爬起來，大傷去醫院，小傷創可貼，然後再把破碎的家當拼湊修補，東家借個鍋，西家賒袋米，園子裡插上塑料花，畢竟假花也是花吧？最後把大門打開，把牌匾挂上，顫巍巍地修補上幾個字：伊拉克國家博物館。有人勸說，當今法治社會，趕緊報案吧！“哎，可不就是那些警察和自家那幫孫子幹的嗎！”

戰前，這裡可是世界十大博物館之一，它牛叉的前世當然撐得起這樣的榮耀，畢竟人類最早的文明誕生在兩河流域。和這個國家一樣，它的前世--滿臉滄桑，它的今生，--滿身創傷。以兩河文明的悠久，沒有哪個國家敢跟他提勁說：“想當年..."，畢竟在它面前，不管是咱中國東周、西周還是上周的曆史，都忒年輕。兩河流域以現在的伊拉克為主，也包括科威特、叙利亞、土耳其和伊朗的局部...人類文明的起源之地如今卻多是戰.亂頻發之地。雖然文明的建立本身也是持續的戰.争、分.裂和融合所促成。可氣的是，這江湖上曾經穿風衣戴墨鏡的帶頭大哥被一幫紋身的古惑仔收了保護費。

借當下熱門的“前浪”“後浪”的說法，橫向來看：兩河文明是被後浪拍死在曆史沙灘上的典型，盡管它一出道就是王者。但把這個有着六七千年文明史的古國一次次拍倒在地的都是一撥撥青皮少年：波斯、羅馬和蒙古...甚至還有那才四五百年曆史的老美，不，小美。這幫孫子。換個角度縱向來看，又不一樣。正宿醉一樣迷離在路口的伊拉克，沒有憑着老祖宗傳下來的雄厚家底“做大做強再創輝煌”。不但沒把前浪拍到沙灘上，他反而像家道中落的過氣公子，隻能在枯燈搖曳的餘火裡唠叨自家那些鮮衣怒馬的前世。不僅在這裡，在古巴比倫，也包括古印度、古中國和古埃及，四大文明古國的前世今生何其相似：長臉的古代史，打臉的近代史，一個沒落下。

博物館外，有士兵端坐在軍車的流動哨裡，高大壯實，握着機.槍捍衛自己祖國的輝煌過去，盡管這好像已經太遲了吧。看到我拍照，嚴肅的哨兵露出了腼腆的表情，他這手勢是說隻能拍五十張嗎？如果面目清秀友善的我換一臉大胡子的西亞面孔的話，可能會被當成塔利.班被五十發子.彈給突突了吧？

曾經的四大天王包括咱大天朝，孬種起來都一樣。自家的寶貝很多都妥妥地躺在了大英博物館、盧浮宮或者美國明尼蘇達之類的州立甚至大學博物館裡。伊拉克博物館的命運尤其悲催，我們今天看到的古迹已經剩下不到建館時的三分之一，就這三分之一裡還有三分之一是複制品。

持續多年的戰.争讓伊拉克失去的不僅是無數的家園和生命，随之流失的還有大批文.物古迹。雖然戰.争的本質不就是為了搶劫？不過搶劫好歹隻是讓這些文物到處流浪，那些随心所欲的毀滅比搶劫更讓人絕望。

這些古代文明的證物沒有被歲月的風沙抹殺，卻在現代文明的槍炮、電鑽和鏟車下毀滅。

泥版上的符号，就是人類最早的文字--楔形文字。它出現在距今6000多年的兩河流域，它是蘇美人最偉大的發明。中國最古老的文字甲骨文出現在商朝，足足年輕了2000多歲。周傑倫怎麼唱來着？”我給你的愛寫在西元前，深埋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幾十個世紀後出土發現，泥闆上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見，用楔形文字刻下了永遠...“嗯，泥闆上的字迹倒是清晰可見，但朕确實看不懂你給她刻下的肉麻字眼。

空曠的展廳裡展品不多，遊客更稀少，安靜得連私語都會蕩起嗡嗡回響。可想而知，在隆隆的槍炮聲裡這些幾千年的老古董們是被吓得怎樣的瑟瑟發抖？那些後來浪迹天涯的算是幸運，最慘的已經被五馬分屍，挫骨揚灰...這些幸存的祈禱者大理石雕塑，出土于阿斯馬爾阿布神廟，它們殘存的眼睛本來是由貝殼或者天青石鑲嵌而成，它們大概“出生”于4500年前。

我們和幾位伊朗女士在皇後豎琴的仿制品前相遇，大家語言不通，但一起唏噓了一番，不然呢？這架豎琴的真迹大概也制作于4600年前，出土于世界上第一座城市烏爾的普阿比王後陵墓裡。

黃楊木的共鳴箱上鑲嵌着黃金鑄成的牛頭，藍寶石的眼睛，天青石的胡須。琴身上還裝飾着貝殼、金箔和紅寶石。博物館遭到洗劫時，不識貨的歹徒把寶石撬走，将琴身砸爛了丢在停車場，隻剩下完整的牛頭。後來，真迹被勉強複原，裝上了“假肢”，如今躺在了大英博物館。

兩河流域既然有世界最早的豎琴，自然就有最早的樂師。大約5000年前，職業樂師就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出現了。也不知道職業樂師是不是和現在的執業藥師一樣，需要考級？反正他們和現在的樂壇紅人一樣，出場費之高，一般人也就隻能當個粉絲在人海裡傻傻地朝他們揮個熒光棒吧，隻有土豪們砸錢才請得動這些“大腕兒”祭司，那确實是很“撐場面”的事。

1我們在不起眼的角落裡找到了這件了不起的神器：巴格達電池。距今約2500年。其實就是一小陶罐，可能就是這麼低調的模樣才讓歹徒放過了它。陶罐裡裝着鐵棒和銅質圓柱體，外面覆着瀝青。盡管經論證，它的電壓還不如一個檸檬電池，但這已經比伏特發明電池早了2000多年。這電池在當時起什麼作用？無解，推測和宗教體驗有關吧？低電壓那麻酥酥的感覺，可能像極了愛情，也像極了和神的交流，嗯，也就是“神交”。

在猶太人和希臘人的筆下，兩河流域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是一個世人憧憬的天堂，《聖經》中的“伊甸園”據說就在伊拉克南部。那麼這個“自由男神”很可能就是諾亞，正揮舞交通棒指揮着人們登上逃亡的方舟。

巴比倫文明中的蘇美人是世界上最早使用車輪的民族，他們不但發明了運輸用車，還創造了戰車。所以蘇美人最早使用投石車來攻城就一點不奇怪了。朕少年時沉迷一款戰略遊戲叫做“帝國時代”，其中一個種族就是“蘇美”它的投石車威力之強悍，打得其它種族聞風喪膽，“蘇美一出，片甲不留”。所以也不必給網絡遊戲貼上“毒害青少年”的标簽，其中也有顔如玉和黃金屋，其中也有曆史可探尋。

這是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的雄獅，陶雕。當我們屏息一刻，依稀還能感受到它瞠目怒吼的餘威，隐隐還有那帶着陣陣悲涼的嗚咽。

各位留步，這就是舉世聞名的《漢谟拉比法典》石碑，可惜擺在這裡的也是複制品，它的本尊，我在巴黎盧浮宮見過。它這一生，真是流離浪蕩的一生，誕生在古巴比倫，然後被征服者波斯人帶到了伊朗，又被法國人發掘後帶到了巴黎。《漢谟拉比法典》的準确定義是考古發現的第一部保存完整的系統法典。但世界上最早的法典并不是它，而是也在兩河文明中誕生的《烏爾納姆法典》，如今隻剩一堆拼湊不起的零散殘片。

伊拉克國家博物館收藏着從新石器時代起，曆經蘇美爾、阿卡德、巴比倫、亞述、塞琉古、薩珊以至阿拉伯等各時期的精美文物。當然，我說的是曾經......

1990年海灣危機期間，伊政府為保護館内文物，曾轉移了一批最精美的珍寶、雕像、陶器...然後宣布關門謝客，長達8年之久。當時那局勢，兵荒馬亂，哪分得清來人是貴客還是刺客？

但躲得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後來美伊戰争爆發，美軍攻陷巴格達，他們隻用了48小時就把這座世界聞名的博物館洗劫一空，這也是伊戰期間美軍最大的槽點之一。當時至少有成千文物被毀，上萬藏品被盜，其中四五十件是伊拉克的鎮國之寶。話說，沒有核彈，你拿什麼鎮國？

不幸之萬幸，這些有着巨大石雕的阿卡德和亞述文明展廳是伊拉克博物館裡如今保存最完好的部分。展館人員說：“之所以幸存，是因為太大，他們沒偷走，又不太容易燒。” 他神情複雜，我們默然無語....

這是阿卡德王朝薩爾貢二世宮殿門口的翼牛人首獸。咱是不是還得感謝小美這幫強盜沒有像ISIS那樣用電鑽、大錘來伺候它？不是開玩笑，這是無可奈何。

站在C位這尊大神，雕刻于3000年前，是一位皇太後獻給納布神的禮物。神像上雕刻着楔形文字的誡語，要求閱讀者不得再信仰其他神，否則，你懂的...不過，大神若真的有靈，幹嘛不許下一個咒語，讓那些毀你廟拆你家的二哈立刻就地打轉，七竅流血呢？

戰争期間和戰後，伊拉克很多博物館和考古場所都遭到各路匪徒的掠奪，比如摩蘇爾博物館，比如這些公元前2000年亞述時代的雪花石雕像。

由于聯合國的長期制裁，伊拉克經濟幾乎停滞。博物館守着一堆無價之寶，卻連工資都發不起，導緻疏于管理。于是一些伊拉克本國的蟊賊為了牟取暴利，也頻繁趁亂打劫、走私，讓這些文物再遭重創。

說起這幫“家賊“，老館長有一句話讓人哭笑不得："自己的同胞來一車一車地拉走文物就像是賭輸了的兒子來搶親爹。"好吧，原來拼爹之後是搶爹，真有出息!

從這些空蕩蕩的展廳裡留下的空位，可以想象這裡曾經藏品豐富，笑傲世界，但也可以想象它們被毀得一片狼藉，灰頭土臉的畫面。伊拉克可以重建，但是人類永遠無法重建曆史。

面對這些動辄就是五六千年前的文物，我們真切地被兩河文明的奇迹沖刷得瞠目結舌，我們看到了伊拉克傲人的前世，一臉崇拜地面對兩河文明的種種偉大和不可思議……伊拉克有好幾副面孔，而眼前這一面讓我忍不住心頭太多“卧槽”式的驚歎号和問号，尤其是和他讓人扼腕的今生相比。

一個月後，我又去了埃及，在開羅的埃及國家博物館，導覽小妹的普通話水平和我旗鼓相當，對于自己國家的悠久曆史，她把自豪感化作了口頭禅：“我們埃及人在幾千年前做出這些東西的時候，很多國家的人還在刀耕火種呢…”我淡淡地告訴她，我剛去過伊拉克國家博物館，她果然原地轉換了畫風，小迷妹似的羨慕不已。是啊，誰不羨慕來這裡？但來了之後，誰又不心痛呢？

其實在四大文明古國當中，中國的黃河文明雖然年輕，但卻是唯一不間斷地存續至今的文明。其它三大文明早就在曆史的滾滾洪流中作古，榮耀隻屬于過去。當年的文明古國後來哪家不是被别人吊打？不充話費還要搶土地。中年不努力，老大到老四，個個徒傷悲…

換個角度看問題，我覺得：雖然都是野蠻的行徑，搶劫至少好過摧毀；家賊之可惡，往往更勝于外匪。跨越國界來講，世界的文明史屬于整個人類。這些曆史的證物如果被更安全、更有能力去保存它們的地方所收藏并能展示于世人，這對于人類來說，可能倒也是一件無奈的幸事。2015年，伊拉克第二大城市摩蘇爾被IS.IS占領，博物館裡幾千年前的雕像被推倒，又被大錘和電鑽大刑伺候，太多文物被突突突地碎了一地。一個穿黑袍的大胡子在視頻裡喊着：“即使它們價值連城，我們也不在乎”。往前推到2001年，推行伊斯蘭極.端主義的塔利.班容不得其他宗教的偶像崇拜，開始了毀掉阿富汗境内全部佛像的“滅佛行動”，于是他們順手就炸毀了有1500年曆史的巴米揚大佛。幾千年的曆史沒有輸給時間，但是敗給了“極端”。再往前推到中國的十年浩劫、大煉鋼鐵，我們自毀的那些珍貴文.物，其數量可能也遠高于如今流失海外的那部分。人盡皆知的就不再說了，單說我在徽州見過的那些古老民居裡的精美木雕，比如“冬瓜梁”，上面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雕像全在破四舊中被削去了面目，留下一個個醜陋的曆史傷疤......面對伊拉克滿臉滄桑、滿身創傷的前世和今生，我交織着一陣陣沉默的歎服和無語的憤慨，如果還有什麼意猶未盡的話，那就是咬牙切齒的“我靠”!這些，就是我的伊拉克國家博物館的所想和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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