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中秋,人們總會提起蘇轼的那阙《水調歌頭·丙辰中秋》。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阙,今夕是何年。
這首詞誕生在熙甯九年(1076年)的中秋夜,适時,正值不惑之年的蘇轼在密州(今山東諸城)任上。是夜,蘇轼與同僚歡飲達旦,大醉後寫出了這首千古名作。
中秋夜,思親、思友、思故人。蘇轼在題注中寫道,“作此篇,兼懷子由”,他所思所念的隻是弟弟嗎?
人有悲歡離合
40歲的蘇轼,已經曆了半生風雨。
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年僅20歲的蘇轼與弟弟蘇轍同科進士及第,轟動京師。但不久就收到了母親病逝的噩耗。服喪期滿後,又經制科考試,才正式邁入仕途。三年多後,不幸再次降臨,蘇轼的妻子、父親接連病逝。再次為官時,他已33歲。
這一年是神宗熙甯二年(1069年),即位不久的神宗提拔王安石為參知政事,負責變法事宜。為了躲開新政風暴,蘇轍出京為陳州學官。此後不久,蘇轼也自請離京,被派往杭州任通判。
熙甯四年,在蘇轼前往任上的途中,兄弟二人短暫相聚,此後一别就是數年。
熙甯七年,蘇轼任職期滿,上書神宗皇帝“以轍之在濟南也,求為東州守”,東州即京東路,下有青州、密州、齊州、沂州、登州、萊州、濰州、淄州八州。于是,蘇轼被調往了密州。
從南到北,蘇轼的生活變得更加艱苦、寂寞。且一到密州,他就陷入了繁忙的公務中,蝗蟲成災,風塵滿面。
熙甯八年的正月,他夢到了已經病逝十年之久的原配妻子王弗,便寫下了那首悲切感人的悼亡詞《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千裡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鬓如霜。
蘇轼此時的妻子,是王弗的堂妹王閏之。二人雖然感情和睦,但終究是缺少了那份少年夫妻的情誼。
安定下來後,蘇轼在住所附近廢棄的土丘上修葺了一座台子,并寫信把這件事告訴了弟弟蘇轍。蘇轍在回信中為這座台子起名“超然”,取《老子》“雖有榮觀,燕處超然”之義。蘇轼也寫了《超然台記》一文:
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乎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褔。
其中既有曠達之意,亦有失意之情。
時間來到熙甯九年。暮春之際,蘇轼在超然台觸景生情,寫下了《望江南·超然台作》:
寒食後,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将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此時,蘇轼離開家鄉眉州已有七年。離家入仕,本是為了匡時濟世,但他有滿心壯志卻難酬,隻能蹉跎歲月,種種無奈和怅惘,都隐藏在思鄉情緒中。
轉眼又是中秋。中秋是阖家團圓的日子,但蘇轼的至親,僅剩同在山東卻無法相聚的弟弟蘇轍一人。在超然台大醉後,蘇轼留下了“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的不朽佳句。他心中惦念的是蘇轍,但也不僅是蘇轍,亦有仕途的進退失據與宇宙寰宇的理趣。
年底,蘇轼改調至徐州,次年,蘇轍赴南京(今河南商丘)任簽署判官,兄弟終于得以相見。中秋夜,二人一起泛舟賞月,蘇轍寫下了《水調歌頭·徐州中秋》贈别兄長。
離别一何久,七度過中秋。去年東武今夕,明月不勝愁。豈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載涼州。鼓吹助清賞,鴻雁起汀洲。
坐中客,翠羽帔,紫绮裘。素娥無賴,西去曾不為人留。今夜清尊對客,明夜孤帆水驿,依舊照離憂。但恐同王粲,相對永登樓。
蘇轼讀後認為它過于哀傷,也和了一首《水調歌頭》,用以安慰弟弟。
安石在東海,從事鬓驚秋。中年親友難别,絲竹緩離愁。一旦功成名遂,準拟東還海道,扶病入西州。雅志困軒冕,遺恨寄滄洲。
歲雲暮,須早計,要褐裘。故鄉歸去千裡,佳處辄遲留。我醉歌時君和,醉倒須君扶我,惟酒可忘憂。一任劉玄德,相對卧高樓。
蘇轼在詞中設想兄弟二人歸鄉隐居、相互扶持的快意生活,但世事無常,兩年後的中秋,他是在押解途中度過的,三天後就被送進了禦史台的監獄。
起因隻是一份例行公事的奏章。元豐二年(1079年),蘇東坡調任湖州知州。四月到任後,他在上奏皇帝的《湖州謝上表》中寫到:
陛下知其愚不适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
這樣一句話,被禦史台官員上書彈劾,稱他是在攻擊朝政,反對新法。當時,王安石已經被罷相,主導變法的正是神宗本人。他不允許有任何的反對聲音出現,更何況是蘇轼這樣十分有社會号召力和影響力的大文人。
下獄後,蘇轼認為自己兇多吉少,在獄中寫下了兩首絕命詩,跟蘇轍交代後事。
當朝多人為蘇轼求情,甚至包括退居金陵的王安石。他上書說:“安有聖世而殺才士乎?”太皇太後曹氏也出面幹預,表示蘇轼、蘇轍二人是先皇看重的宰相之才。
直到十二月二十九日,神宗下發聖谕,将蘇轼貶往黃州,充團練副使,但不準擅離該地區。“烏台詩案”就此銷結。
在獄103天,對蘇轼造成了很大的影響。此後的一貶再貶,更讓他“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從黃州、惠州,再到儋州,蘇轼逐漸調整心态,将“緻君堯舜”的抱負、“天涯流落”的悲涼,轉向自然情趣與人生體悟,成就了超然自得的東坡居士。
月有陰晴圓缺
除了為大衆所熟知的《水調歌頭·丙辰中秋》,蘇轼還寫過許多其他中秋詞。
熙甯六年(1073),蘇轼任杭州通判。八月十五錢塘江大潮,是當地的一個盛景。這年中秋,蘇轼寫下了《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絕》,記錄了自己觀潮的經曆。
其一
定知玉兔十分圓,化作霜風九月寒。
寄語重門休上鑰,夜潮流向月中看。
其二
萬人鼓噪懾吳侬,猶似浮江老阿童。
欲識潮頭高幾許?越山渾在浪花中。
其三
江邊身世兩悠悠,久與滄波共白頭。
造物亦知人易老,故叫江水向西流。
其四
吳兒生長狎濤淵,冒利輕生不自憐。
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
其五
江神河伯兩醯雞,海若東來氣吐霓。
安得夫差水犀手,三千強弩射潮低。
從産生觀潮的想法寫起,到描繪江潮的澎湃,再到看潮後興起的感慨與聯想。這組詩淋漓恣肆,氣象萬千。但此時的他很難想到,第四首“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一句,在烏台詩案中竟成了“諷刺朝廷水利之難成”的鐵證。
從現存的蘇轼詞集來看,他是在任杭州通判期間才開始填詞。但僅僅數年時間,蘇轼的詞作就達到了極高的水準。《水調歌頭·丙辰中秋》無須多提,熙甯十年的中秋夜,蘇轼不僅寫了安慰弟弟的和詞,還有《陽關曲·中秋月》一首: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
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第二年,卧病在床的蘇轼又寫了《中秋月寄子由三首》,回憶去歲與弟弟同舟賞月的場景。
其一
殷勤去年月,潋滟古城東。
憔悴去年人,卧病破窗中。
徘徊巧相覓,窈窕穿房栊。
月豈知我病,但見歌樓空。
撫枕三歎息,扶杖起相從。
天風不相哀,吹我落瓊宮。
白露入肺肝,夜吟如秋蟲。
坐令太白豪,化為東野窮。
餘年知幾何,佳月豈屢逢。
寒魚亦不睡,竟夕相噞喁。
其二
六年逢此月,五年照離别。
歌君别時曲,滿座為凄咽。
留都信繁麗,此會豈輕擲。
熔銀百頃湖,挂鏡千尋阙。
三更歌吹罷,人影亂清樾。
歸來北堂下,寒光翻露葉。
喚酒與婦飲,念我向兒說。
豈知衰病後,空盞對梨栗。
但見古河東,荞麥花鋪雪。
欲和去年曲,複恐心斷絕。
其三
舒子在汶上,閉門相對清。
鄭子向河朔,孤舟連夜行。
頓子雖咫尺,兀如在牢扃。
趙子寄書來,水調有餘聲。
悠哉四子心,共此千裡明。
明月不解老,良辰難合并。
回頭坐上人,聚散如流萍。
嘗聞此宵月,萬裡同陰晴。
天公自著意,此會那可輕。
明年各相望,俯仰今古情。
收到蘇轍的和詞後,蘇轼又寫了一首《中秋見月和子由》:
明月未出群山高,瑞光千丈生白毫。
一杯未盡銀阙湧,亂雲脫壞如崩濤。
誰為天公洗眸子,應費明河千斛水。
遂令冷看世間人,照我湛然心不起。
西南火星如彈丸,角尾奕奕蒼龍蟠。
今宵注眼看不見,更許螢火争清寒。
何人舣舟臨古汴,千燈夜作魚龍變。
曲折無心逐浪花,低昂赴節随歌闆。
青熒滅沒轉前山,浪飐風回豈複堅。
明月易低人易散,歸來呼酒更重看。
堂前月色愈清好,咽咽寒螀鳴露草。
卷簾推戶寂無人,窗下咿啞惟楚老。
南都從事莫羞貧,對月題詩有幾人。
明朝人事随日出,恍然一夢瑤台客。
經曆過“烏台詩案”,元豐三年(1080)中秋,初被貶到黃州的蘇轼,寫下《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鬓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
在凄冷的秋風、落葉中,蘇轼一人飲酒消愁,看被雲霧遮住的月亮、感慨虛幻的世事人生。
元豐五年(1082),蘇轼開始自稱東坡居士,更加深入到佛道之問中。中秋時,他寫下了《念奴嬌·中秋》:
憑高眺遠,見長空萬裡,雲無留迹。桂魄飛來,光射處,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瓊樓,乘鸾來去,人在清涼國。江山如畫,望中煙樹曆曆。
我醉拍手狂歌,舉杯邀月,對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風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風,翻然歸去,何用騎鵬翼。水晶宮裡,一聲吹斷橫笛。
在這首詞中,有着《水調歌頭·丙辰中秋》同樣的“瓊樓玉宇”“舉杯邀月”“起舞徘徊”“今夕何夕”“乘風歸去”,但多了一分“冷浸”,也多了幾分灑脫。
正是這分豁達灑脫,成就了我們所認識的蘇轼。大起大落、一生漂泊、滿腔熱血、世态炎涼,即使在時代的洪流中撞得頭破血流,他也沒有放棄“以天下為己任”的志向,成為冷漠、虛無的自我封閉者。月下的徘懷,佛老的慰藉,給了蘇轼力量,讓他在紅塵中打破精神的枷鎖,在人世間嘗盡酸甜苦辣的味道。
順也好,逆也好,“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一千年後的今天,我們仍在讀蘇轼,讀他的詩文著作,品他的性格魅力,在酣暢淋漓的閱讀中,與那個純粹的靈魂相通。
(圖片均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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