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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在終南山居住9年的張二冬
搬入山間“隐居”,
已經成為近兩年
最令人向往的生活方式,
一條也曾報道過無數這樣的案例。
但随着越來越多的人如此實踐,
他們發現,這樣的“逃離”也沒那麼簡單。
在山裡,
每天依然要面對許多瑣碎,
和在城市裡相似的焦慮,
加上山上越漲越高的房價、
蛇蟲蟻害、水電不便,
擊碎了很多人浪漫的想象。
終南山,是隐居熱門地之一,
它迎來了一批又一批城市青年,
又送走了一批又一批。
當年輕人逃離原本的生活,
能否真正獲得安甯?
我們采訪了一些依然生活在終南山,
以及一些離開的人。
撰文:張雅蘭
責編:倪楚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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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終南山的公路
陳旭已經在終南山上住了5年多。近兩年,越來越多在網上搜索“終南山隐居”的年輕人開始私信他,詢問一些關于隐居的問題。
“過去生活需要準備些什麼?如何抵達終南山?如何租到房子?”
和許多生活在終南山的人一樣,他被動成了終南山的“房屋中介”,那些蠢蠢欲動,想要來此“隐居”的人,最關心的就是居住問題。
近幾年,這座山裡的房價的确令他感觸頗深。5年前,一間庭院租4、5年隻需幾百幾千元。近兩年,終南山房租大概上漲了十倍。
很多常年住在終南山的人,反而因付不起高昂房租,選擇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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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二冬帶起了終南山隐居熱,這是他居住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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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二冬的日常
終南山位于陝西西安南邊,秦嶺山脈中段。南山寓意高壽,作為傳統文化名山,曆史上有許多文人墨客選擇在這裡修行。
西周時期的姜子牙,清末明初的印光、虛雲等大僧、隋唐時期的文人士大夫,都曾在終南山留下他們的足迹。一直以來,終南山都盛行着隐士文化。
到了現代,尤其近兩年,全國各地帶着不同故事的人源源不斷地進山隐居。
他們當中,有人職場受挫,有人家庭變故,也有人來尋佛問道,希望獲得内心平靜,但大部分人都無法堅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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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南山上隐士居住的院子外寫着:無事勿擾
此外,還有許多網紅為拍視頻,上山探訪終南山的隐士,拍成合集在網上流傳,引發更多年輕人好奇。
“進山隐居”也逐漸成了一門“生意”,有些人在山上開出高價國學班,修道班,想吸引不明就裡的年輕人先學習,後隐居。到了周末或節假日,上山度假的人更絡繹不絕……
這座一直存于詩歌、小說中的仙山,愈發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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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二冬所居住的房子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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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上挂着張二冬的畫作
兩年前,張二冬将自己在終南山的生活記錄下來,寫成《山居七年》一書,書裡記錄了自己在山中生活的日常。也正是這本書,掀起了“隐居熱潮”。
雖然他并不認為自己是去隐居的,不過是在過山居生活罷了。
張二冬本科畢業于西安美術學院油畫系,2013年,他搬去終南山,花4000元租下一座使用權20年的小院子。那是村民遺棄的土坯房,冬天零下十幾度,沒有暖爐,窗戶也是破的。
但因為他喜歡清淨,簡陋的生活也可以打點得有滋有味,他在山裡過着作詩、繪畫、喂雞、種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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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二冬自制的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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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二冬養的雞鴨鵝
今年是二冬在山裡的第九年。他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山裡位于路邊的房子都在不斷漲價,但處于深山交通不便的房子基本沒有漲價,依然有許多依然閑置着,因為沒有人會去住。
“和空房子一樣,很多去隐居的人心裡也是空的。他們去山裡居住不是圖清淨。”
終南山已經成了一種文化現象。變成了一種當代的需求。“談到隐居,很多人會覺得有點‘躺平’,其實這隻是他們為了擺脫工作或者生活裡的内耗做出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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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旭在去探訪隐士的途中
畢業後,陳旭在百事工作了兩年,後來辭職回西安生活,每周都會去終南山散散心。
他平時養了許多盆景,日子久了,陳旭就想把那些盆景搬到更寬敞的地方養着,于是幹脆在山上租了個庭院,住了下來。
後來,陳旭發現上山的年輕人越來越多,自己周圍的鄰居一直在換。這些人都有個相似的特點:相對年輕,回避和人交往,也待不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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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旭居住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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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旭每天都會擺弄自己的盆栽
山居生活并不無聊
“他們隻不過是把在城市裡的生活搬到了山裡。”
在陳旭生活的附近,就生活着一群人,陳旭和他們短暫接觸過幾次,發現他們沒有特别的事做,隻是在院子裡吃火鍋,喝酒,總是很熱鬧。但這樣的熱鬧,沒堅持過1個月。
還有幾個年輕的90後,有些人租了間很破的屋子,有些人幹脆住在更便宜的山洞裡。他們白天就跑到山腳下去蹭民宿的網,下載好一周要看的小說和電影,然後再回到山上閉門不出。
有一個剛剛離婚的單親母親,或許出于對生活的失望,她千裡迢迢從廣西坐着火車上了終南山。還帶着自己5歲的兒子。
住在山上,孩子教育就要親力親為。那位母親原本的教育構想是這樣的:教他如何培育一顆菜苗,在院子裡的觀察昆蟲、數數……讓孩子也跳出内卷的賽道,用貼近自然的方式學習和成長。
而自己也可以降低消費,獲得平靜的生活。想象總是美好的,但是這種生活也僅僅持續了幾個月。
後來,她還是離開了終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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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南山上的春天和冬天
還有人在幾年時間裡接連經曆了創業失敗、被騙、生病等各種變故。聽人說終南山是個好地方,便上了山,住進了一個廟裡,以為浸潤在終南山的修道氛圍裡,能悟出些不一樣的東西。
但并非住在終南山就能實現修道,他什麼也不懂,每天的活動隻剩下吃飯睡覺。慢慢覺得沒意思,就離開了。
陳旭也時常和朋友聊天聊起這些人,他發現,來終南山生活的人當中,有百分之九十都撐不過半年,其中原因是複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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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會将書桌擺在田間作畫或者寫書法
林傑原本想去終南山擺脫大城市中的焦慮——那些關于工作、婚戀和複雜人際關系的困擾。
沒想到,到了山裡,這些問題如影随形,它們隻會以另一種形式出現。
辭職前,林傑在上海一家金融公司工作。從小到大,她一直是班裡的優等生,生活精确到每一個刻度。小到幾點起床吃飯,大到高考和工作,每一步都有規劃。而這些規劃大部分來自父母安排,她默默接受着。
工作以後,很多事情開始脫離林傑的控制,她沒法讓所有人滿意,頻頻受挫。後來又和相戀4年的男朋友分手,林傑質疑自己,其實沒有别人眼中那麼優秀。
如果脫離了既定的衡量标準,她能接受自己嗎?林傑陷入巨大的自我懷疑。
她想跳脫出世俗的衡量标準,去一個更簡單的環境裡,擺脫生活裡無盡的焦慮和問題。林傑沒有跟身邊的父母朋友說,查了很多關于終南山的資料,一個人上了山。
上山的時候是初春,住的房間裡沒有暖氣。第一晚,她裹着自己所有厚衣服睡了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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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南山上有很多簡陋的房子
有些甚至是危房
原本在職場,林傑就要處理繁複的人際關系,來到終南山後她才發現,在這裡需要處理的人情世故更加複雜。許多世俗問題是根本無法擺脫的。
第一天,林傑往屋裡搬東西,村裡的鄰居就跑來搭話,他們甚至不講究什麼敲門的禮儀,就扒在窗戶上看。村民常年居山,對外界陌生。每次有新搬進來的年輕人,他們都會很好奇。
初來乍到的林傑有些被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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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南山上的早晨
在中國的鄉村,村民世代生活在這裡,大家有很長久的時間、情感積澱。這是一個聯絡更緊密的小社會,新搬進來的人很難快速融入當地。而人本就是群居動物,遺世獨立是很難做到的。
山裡有很多峪口,進出山的路上有村民守着,有些小路時常被封掉。沒來幾天,就有人跟她說,“偶爾還是要和那些人處好關系,這樣上下山都更方便。”
她沒太放在心上,隻想過自己清閑的生活,不想和外界過多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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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房子窗戶多為木質結構,并不牢固
有一天她發現自家窗戶玻璃裂了縫,換窗戶的工人上山時碰到問題,守着峪口的人不認識林傑,堅持不讓工人上山,僵持很久才放行,後來才知道,如果之前能打點好,麻煩就會少很多。
雖說是為了過清靜的生活,但林傑發現自己更不平靜了。
曾經加班到淩晨的生活戛然而止,她完全沒法适應。每天要為挑水、做飯、和鄰居打交道犯愁,偶爾還要擔心院子裡出沒的老鼠蛇蟲。
原來田園牧歌般的想象落到實處,卻一點也不浪漫。當放下了每天盤踞在心頭的工作任務,卻要面對無休止的生活瑣事,如果停下來,當天就可能沒飯吃、沒水喝。
三個月後,林傑離開了終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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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昊在終南山上簡陋的住所
山裡沒有城市中的便利條件,一切都需親手操作,更考驗一個人的生活技能。
去之前,王昊覺得山裡的生活很簡單,但事實上,生活卻突然成了一個嚴肅課題。山裡的房子很潮,他要知道如何防潮,如何排水,還要自己接電路,自己種菜做飯。很多時候都需要鄰居幫忙。
王昊原本在杭州工作,疫情開始後,他被不安全感籠罩,後來辭職回家準備考公,但接連落榜讓他徹底失去信心。父母催他去找工作,但投出的簡曆都石沉大海。
迫于壓力,王昊從家裡搬出來。但身上的錢也不足以支撐他每天都住賓館,後來他刷到終南山隐居的話題。他突然覺得,既然自己想要的就是那種恬淡的生活,如果賺錢是為了過上那樣的生活,為什麼不現在就開始?
▲對很多人而言,終南山上的環境雖美,終日的無聊依然難打發
王昊告訴父母,自己回杭州上班了。其實去終南山租了個院子,開始了隐居生活。
在山裡幾乎不需要任何開銷。但因為房租不低,等他付完一年租金,再買了些生活必須品。發現錢已經所剩無幾。
而且山裡幾乎沒有網絡,更沒有快遞和外賣,對從小衣食無憂的他來說,在山裡居住和原始人的生活并無二緻。
沒有任何娛樂設施,且無人陪伴,王昊感到一種強烈的孤獨感。心情似乎比上山前更糟糕了。他排遣的方式隻有打遊戲、看小說。
他和父母彙報着自己杜撰的工作和生活,隻字不提自己在終南山上。
時間久了,他還是覺得有些無聊。他去山裡的道觀參觀,看到在那裡修行的人,每天和他一樣重複着最簡單的事。但這樣的生活,他們已經過了十幾年。
王昊覺得自己也可以留在山裡“修行”,但修行就是像苦行僧一樣生活,清心寡欲,摒棄欲望嗎?可這樣的生活,什麼時候是個頭呢?他不知道。
山裡的生活似乎一眼望得到頭,王皓感到一種巨大的不确定性。心裡變得更加不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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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二冬第一個家,位于淺山,他在自己院子裡小憩
在山上生活這麼多年後,二冬的心态也發生了較大的變化。曾經的他總需要在每件事中掙紮、思索,一件事背後的意義是什麼?
經曆9個四季的兜轉,現在他已經學會立于當下。
因為原來居住地周圍變得嘈雜,二冬覺得居住氛圍被破壞了,于是從此前居住的淺山搬到了深山。
搬了家,很多事又要從頭開始打理,但他覺得自己像個項目經理,對接鄰居,工人,安排自己的工作。
▲二冬起床第一件事:喂雞喂鴨
不過外界依然好奇,一個人住在山裡,日常能做些什麼呢?
其實在山上生活并非易事。前陣子,二冬想在自己的新院子裡裝一個水池,沒想到花了半個月。後來他養的狗從牆角那邊翻過來,把瓦都踩掉了,他又要重新找人夯土牆。剛弄好,秋天到了,樹葉凋落一地,他又忙着掃院子。此外,還要忙着種菜、做飯。四季總有忙不完的事。
“那種質感是實實在在的。”他能感受到生活的重量。不必去追問每件事的價值,而隻是去做,讓自己有意識地生活,對二冬來說,這就是當下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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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二冬經常去樹林裡閉目養神
在旁人眼光看來,在終南山居住的半年裡,王昊的生活陷入了某種停滞。當身邊同齡人用工作賺錢、學習考證填滿生活空隙的時候,他隻停在一座山上“混沌度日”。
不過王昊用這段時間讀了許多書,有時候一睜開眼就坐在院子裡抱着手機讀,從日出到月升。心裡有許多困惑,就用文字填補。
有一天,他一口氣讀完了《悉達多》。書裡的主角,古印度貴族青年悉達多為了追求心靈的安甯,孤身一人開始了求道之旅。他聽佛陀喬答摩宣講教義,結識了名妓伽摩拉,後來成為一名富商。在世俗生活裡兜兜轉轉之後,悉達多終于明白了什麼是生命的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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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南山村落
他恍然大悟,“就是要去經曆,好的壞的,要用自己的身體去碰。”王昊知道自己跑到終南山就是為了逃避。
本以為避開那些人生的拷問就沒了煩惱,但因為沒有經曆,沒有對自己的審視,他的内心始終空蕩蕩,隻覺得無趣。他躺在那個簡陋的院子裡思考了一整夜。
“雖然對未來有些恐懼,但更多還是興奮,再試試吧。”第二天,王昊退了房,和朋友借了些錢,坐火車去了北京。他知道,在那個偌大的城市裡,藏着無限的可能性。他要去嘗試和創造,用一切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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