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第一天的傍晚，吃完飯出來散步。

金燦燦的夕陽，包裹着街上一條火紅的帳篷，是紅喜事的人家在大宴賓客。

街道上厚厚一層紅色的炮仗殘渣，牡丹之歌的旋律從風揭開的簾子中飄出來，一對新人在親朋好友的祝福中，迎來他們人生的重要時刻。

一轉角，狹窄的巷子隻容得一輛三輪車過去，正中間蹲着一個粉色的小身影。

仔細一看，是個小姑娘，一雙手緊緊撐在臉的兩側，一雙眼射出倔強而固執的冷意，渾身散發出一股“别靠近我”的孤寂。

幾步遠的台階上坐着一個大個子胖姑娘。起初我以為是小姑娘的媽媽，她一開口就否定了我的想法：“回不回去？再不回媽媽回來我是不會幫你說好話的。”

蹲着的姑娘轉個身，拿屁股對着胖姐姐。

我因為等人，多留了一會兒。

這期間路中間的小姑娘一動不動地蹲着，整個世界被沉默填滿。

胖姐姐坐那兒，低頭扣手指頭。

一會兒過來一輛電瓶車，車上媽媽帶着兩個女兒路過，沖蹲着的小姑娘喊：“蹲邊上去，路中間危險！”

不一會兒又來了一輛三輪車，開車的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按了幾下喇叭，沖挪了一下的小姑娘叫罵：“找死死遠點，蹲路上害人！”

後來，一個老奶奶拎着刷幹淨的尿桶路過，沖姐姐勸道：“有什麼事帶回去說吧，馬路上多危險啊！”

小姑娘不知道是腿蹲麻了，還是感受到老奶奶的善意，站了起來，往家的方向慢慢走。

胖姐姐見狀趕緊站起來，一邊推搡着妹妹一邊說：“天天這副死樣子，給誰看呢？”

妹妹對姐姐的觸碰非常抵觸，姐姐剛碰到她的胳膊就被她狠狠打掉。

胖姐姐也火了：“打我？你是我的對手嗎？”說着又推了妹妹一把，妹妹接着打掉她的手，就見胖姐姐狠狠揪了一下妹妹的胳膊，頓時妹妹慘叫加哭嚎起來，嗓子幹啞，不知道之前哭了多久。

哭嚎聲一直回蕩在狹長的巷子裡，姐妹倆越走越遠，聲音卻越來越大。

聽動靜是姐妹倆打起來了。

聽哭聲是妹妹被姐姐壓着打。

我實在不忍心聽下去，轉身出了巷子，走到下一個路口繼續等。

夕陽燃盡，媽媽姗姗來遲。我和她一起去看望外婆。

不遠不近的距離，正适合飯後溜達。

等我們走到外婆家的時候，暮色四合，路燈稀稀拉拉亮起來，我看了下時間，六點四十五。

外婆已經睡下了。

大門外的牆上貼着一則警示标志：危房建築，請勿靠近！

媽媽大聲喊外婆，兩分鐘後，裡面的燈亮了，外婆更加佝偻的身影出現在門後面。

她接過媽媽手中的香蕉，放到桌子上。媽媽看到她水池裡泡着的碗筷，撸起袖子就開始洗碗。

我站在門外，叫了聲外婆。外婆沖我笑笑，轉頭問媽媽：“這是哪家的小孩？”

我心裡咯噔一下，外婆不認識人了！

媽媽大聲告訴外婆，這是你小姑娘家的小孩，我姑娘，你認不出來了？

外婆連連點頭，很大聲地“哦”了幾聲，笑紋爬滿整張臉。

媽媽洗完碗，問外婆：“現在每天都睡這麼早嗎？”

外婆說：“睡不着，一直躺着，天黑了沒事幹，就在床上躺到天亮。”

我聽得很心酸。

仿佛看到，黑燈瞎火的危房裡，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直挺挺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從一片漆黑，到天光微亮。

然後爬起來下個面條吃，吃完坐在門口曬太陽。等日頭太曬了，把闆凳挪進家裡，估摸着時間，煮個粥吃午飯。吃完重複早上的活動，晚飯随便吃點，天色完全暗下來，就回床上躺着，等天光再次亮起來。

外婆今年92歲了，育有兩兒兩女，現在隻剩下小兒子小女兒，外公、大兒子、大姑娘都早早過世了。

她一個人經曆喪夫喪子喪女之後，活到九十多歲，住在年久失修的危房裡，一天到晚除了吃，睡，就剩下漫長的無聊與發呆。

生命除了長度，沒有絲毫質量可言。

我想起巷子裡那個蹲在路中間的小姑娘，想起自己小時候經曆過的叛逆倔強，與來自親人無情的鐵掌。

小時候，沒買到漂亮的頭花，我就覺得天要塌了，日子沒法過了。

也說不出自己到底是要頭花，還是要媽媽的一個必須兌現的承諾，就那麼死犟死犟的與大人對抗，不吃不喝不回家。

媽媽的手都打腫了，我卻依然高昂着我倔強的頭顱，不肯退讓半步。

往事如煙，巴掌拍在身上的疼痛早已不記得，但那股死扛到底的倔強卻深深烙在我的心底。

街外頭那家熱熱鬧鬧的紅喜事，是一個女人一生中僅次于出生降臨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刻。

從年少走進成人的世界，帶着各自的原生家庭性格底色，在無數美好的祝福和對新生活的向往中，一步步走向人生下半場。

結婚成家，人生的高光時刻，看不到絲毫陰霾。

終場的風景，大概就是外婆這樣，孤孤單單，活着像死了，甚至不如死了。

太長的歲月，需要同樣康健的身體和大腦，缺少任何一個，都是自己和家人的不幸。

一個晚上的功夫，我看見了三個自己：未成熟的倔強，待成熟的婚姻，将要凋謝的晚年。

目前我介于一二之間，未曾褪掉原生家庭給我性格上的底色，也不曾從婚姻中發現自己全新的性格潛力。

閱曆有限而感慨頗多，危機不少而智慧欠缺。

從外婆家回來，我突然有種強烈的預感，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外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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