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目新聞記者 丁偉 李賢誠

她是母親汪祥慧，

雖然在北方生活了33年，

但依舊說着一口家鄉貴州的方言。

他是兒子小武（化名），

出生于河北唐山一個小村莊，

說話帶着濃重的唐山口音。

汪祥慧說，1989年，懷有五個月身孕的她，被同鄉人誘騙至1500公裡外的河北唐山，以4200元的價格賣給當地一姓郭的村民做老婆，不久生下兒子小武。在這裡，汪祥慧被改名“羅立芬”，數十年裡吃盡了苦頭，但回家一直是她不變的信念。

汪祥慧老人

如今，郭某已經過世，60歲的汪祥慧帶着33歲的兒子重回貴州故鄉，想變更回自己的身份信息，但面臨重重困難。她還有一個願望，希望能夠嚴懲當年拐賣自己的人。

女子稱懷孕5個月時被拐

1989年陰曆五月初九，27歲的山村婦女汪祥慧，在同村人的帶領下，第一次踏上了從家鄉貴州龍裡縣出發的火車，這一走竟數十年未能回家。而當時，她已懷有5個月的身孕。

“那天，我将家裡養的土雞帶到附近鎮上賣，結果沒能賣出去，後來我又走到龍裡縣城趕集将雞賣完了，加上前幾天賣雞的錢，手上一共有300來塊錢。”花甲之年的汪祥慧，回想起事發當天的情形，依然記憶猶新。

航拍汪祥慧貴州家鄉

原本打算在縣城賣完雞就回家的汪祥慧，在街上遇到了四十來歲的同村人申幺妹。“申幺妹跟我說，她家男人在外地出事死了，讓我和她作伴一起去料理後事，我就陪她上了去貴陽的火車，後來在火車上又碰到了三男一女。”汪祥慧說，後來遇到的四人中，有一男一女是申幺妹的哥哥和姐姐，還有兩名男子都是鎮上的年輕小夥。

“火車開到湖南一個名叫‘黃秀橋’的車站後，我們六個人下了車。一個小夥子說去他妹子家住，可後來這個妹子告訴我，他們并不是親兄妹，隻是認識的同鄉，她當年也是被騙到這裡的。”汪祥慧說，在與那個妹子交流後，她才意識到，這夥人此行的目的就是将自己賣到這裡，但為時已晚，五人一直輪流監視着她，讓她無法脫身。

在住了一晚後，有人聯系了第一家買主，對方出價3000元，雙方未能談妥。之後，汪祥慧被帶到一戶開小賣部的人家，其家中有一個老太太和一個瘸腿的小兒子，老太太熱情地接待了他們。“趁人販子不注意，我和老太太說要回貴州老家，自己有婆家，還懷有身孕。”汪祥慧說，老太太見狀便不再和人販子交易，在人販子的威脅下，她又和他們上了火車來到長沙。

到了長沙後，汪祥慧想買票回貴州老家，但一名男子稱她不會說普通話買不了票，便将她手中賣雞賺的300元一把奪走，而申幺妹兄妹三人則不知去向。之後，在餘下的這兩名男子的脅迫下，汪祥慧再次登上火車，她也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究竟會在何方。

汪祥慧的四哥介紹，妹妹失蹤不久後，他們組織家人尋找但沒有結果，不知道究竟是去哪兒了。汪祥慧當時的丈夫周先生講述，當時妻子離家時懷有身孕，也沒有帶什麼行李物品。

“當時娘家、婆家兩邊互相要人，我們曾介入調解，也不知道汪祥慧究竟是被拐了還是自己走的。”今年80歲的熊志權是當年的鎮長，他向記者回憶起當時的情形。

從貴州到唐山被賣了4200元

火車一路北上，經曆了數十個小時的颠簸，兩名男子帶着汪祥慧來到了河北唐山。

“下車後我們走了很遠的路，到了一個名叫李家溝的村莊，他們商量着要以5000元的價格将我賣到隔壁村裡的一戶人家。”汪祥慧說，當時準備買她當老婆的那戶人家姓郭，家裡條件很差，男的35歲，還患有糖尿病，對方也知道她懷有身孕。

在郭家與兩名男子講價時，被關在屋裡的汪祥慧不停地呼喊。“我當時對他們說不能将我賣到這裡，我要去公安局告狀。人販子怕動靜鬧大了，就以4200元的價格成交了，這筆錢還有一部分是郭家借的。”汪祥慧說，在這之後，她一直被關在屋裡，由郭家人輪流值守，連上廁所也隻能在屋裡解決。

但汪祥慧一直沒有放棄，因為貴州龍裡才是自己的家。為了能早日與千裡之外的父母取得聯系，她一直在尋找機會，然而一次次嘗試，換來的是一次次失敗和更多次的被恐吓。

至今，汪祥慧還清楚記得第一次偷偷給家裡寫信的情形。那天，隻有小學二年級文化水平的汪祥慧在寥寥寫了幾行書信之後，趁郭家人不備，懇求經過家門的送貨司機幫忙郵寄。然而她沒想到的是，司機沒有幫忙，反而轉頭就告知了郭家人，信沒有寄出去。“他們吓唬我說，如果再寄信，再偷着和老家聯系，就把我肚子裡的孩子打掉。”形單影隻的汪祥慧怕了，為了保住孩子，隻能選擇忍耐。

來到唐山郭家四個多月後，1989年農曆十月初三，汪祥慧産下了一名男孩小武，這是她第一次當母親。這個原本應該姓周的孩子，卻随了郭姓。

孩子的到來，讓汪祥慧看到了一絲生活的希望，但她也更忙了，一邊擔心孩子受虐待，一邊操持農活掙錢。有時候，汪祥慧抱着孩子禁不住回想起這半生的遭遇——少時貴州家中貧困，出嫁後婆媳關系緊張，懷胎五月被人販子以4200元賣到河北……

好在随着孩子一天天長大，郭家人對汪祥慧的“監視”有了松懈。小武三歲半時，一次汪祥慧領着孩子趕集，她抓住機會把信寄了出去。這封信，貴州的娘家人收到了。

“爸爸媽媽，你們身體還好吧”

汪祥慧寄給貴州老家的信件（圖源：受訪者提供）

“爸爸媽媽，身體好吧。我出門的時候，爸爸媽媽不知道。你們想我，也不知道我在哪兒。我出門四年了，不知道爸爸媽媽身體好不好，大哥也好吧，大嫂也好吧，二哥也好吧，二嫂也好吧……兩個男的把我拐賣到了河北唐山灤縣的郭家，賣了4200塊。我想回家！想和爸爸媽媽見面！”

汪祥慧的這封來信一直保存在龍裡娘家的侄子手中，從褶皺泛黃的紙頁可以看出，識字不多的汪祥慧傾注了全力。在信中，汪祥慧逐一問候了家人，簡單訴說了被拐過程，也寫明了自己被拐賣村莊的地址和名字。她想回家。

汪祥慧的二嫂表示，收到信後，汪祥慧的父親第一時間召集家人商量，并向當地派出所報案，後來得知一行人往返河北和貴州大概需要3000元錢。為了湊錢，老父親做主賣掉了家中的黃牛，換回1100元錢，然而最後還是沒有湊足費用。

一邊是汪祥慧的滿心期待，一邊是為湊錢焦灼的家人。最終，因資金不足，家人沒能去河北接回汪祥慧。而汪祥慧原來的周姓丈夫後來又組建了新家庭，有了一個女兒。

後來，汪祥慧整日忙于孩子的撫養，回家的念頭也一直埋在了心底。

2003年10月27日，已經識字的侄子保保給汪祥慧寫了一封信，以“敬愛的姑姑”開頭，這讓汪祥慧很是欣喜，這封信她至今珍藏。然而，這封信也傳來了一個噩耗，汪祥慧的母親去世了。汪祥慧說，因為郭家人的阻撓，她前往貴州老家祭拜母親的計劃沒能成行，她沒有見到母親的最後一面。

汪祥慧這個名字，存在于老家人的談論中，也存在于幾封往來的信件中。而在河北唐山的村子裡，人們都叫這個外地女人羅立芬。

汪祥慧目前的身份證件（圖源：受訪者）

汪祥慧說，“羅立芬”是郭家人給她起的姓名，他們用這個名字為她上了戶口，辦了身份證，出生日期也從1962年改成了1967年，“在唐山的日子過得很苦，郭家的條件不好，男的又有病幹不了體力活，一直都是我忙前忙後，孩子連新衣服也沒買過，都是穿别人剩下的。上高中時候，别人家小孩一個月五百多元的生活費，我的兒子隻有兩百，覺得對他很虧欠。”

談起成長經曆，從小就知道自己身世的小武稱他是在自卑中長大的，“讀小學時，每次到交學雜費的時候都沒有錢交，老師問得我很尴尬，不好意思說自己家是五保戶，感覺自尊心受挫嚴重。因為外地人的身份，在村裡也會遭受别人異樣的眼光。”

欲找“人販子”追責已過追訴期

到了唐山後，汪祥慧曾為郭家生了一個兒子。但2014年，這個19歲的兒子在鋼廠幹活時不幸遇難。“他去鋼廠才兩個月，後事是姑父安排的，給我們賠了幾萬塊錢。”小武說，同母異父的弟弟去世後，他就把母親從郭家接了出來，從此很少再回村裡。

2013年，小武曾偷偷帶着母親回到了貴州龍裡，那是汪祥慧被拐24年後，第一次回到老家。遺憾的是，等待了她24年的父親剛剛去世，她沒能見到最後一面。這一次，汪祥慧母子隻在貴州停留了幾天，她怕被郭家人知道。

2021年，唐山的買主郭某去世。小武說，自此他們和郭家聯系得更少，重返貴州老家的心情也更迫切。

汪祥慧指向自家老屋方向

2022年8月，小武帶着母親再次回到了龍裡縣。眼前60歲的汪祥慧，牙齒幾乎全部脫落，她稱從四十多歲開始，不知道什麼原因牙齒慢慢地掉，如今隻剩下最裡面的一顆。

十多年前，因為山體滑坡，汪祥慧娘家的房屋被毀，當地政府在縣城的城郊為村民們安置了新住房，當時身在河北的汪祥慧沒被考慮到。目前，小武和母親暫時居住在月租200元的單間裡。

“我以前在公安局的安排下見過我親生父親一次，聽說他住在縣城女兒給他租的房子裡，後來又聽說他去了浙江的女兒家裡，我不想再見他。”小武從心底裡無法原諒親生父親，他記恨父親當年沒能把母親從河北接回貴州。

8月20日，在侄子的帶領下，汪祥慧回到老家去看望她的二哥，一路上，汪祥慧時不時地想起曾經的點滴，向兒子講述着過往。

站在二哥家的院子裡，能看到對面陡峭山崖下的一片密林，“那裡面就是我娘家，另一邊的半山腰就是我的婆家，兩個山中間的位置，就是我家的農田。”回到故鄉，汪祥慧興奮又惆怅，高山還在，房屋已毀，鄉音未改，可家鄉已沒有屬于她的居所。

汪祥慧想在山中養老，她說這裡空氣好，是生她養她的地方。兒子也希望能陪在母親身邊，但眼前面臨着諸多現實困難。

離家33年，汪祥慧已經被變成了“羅立芬”，她的身份證和戶口本信息全在河北，她不知道怎麼回到貴州，也不知道怎麼才能把戶口遷回老家，重新做回“汪祥慧”。

警方出具的不予立案通知書（來源：受訪者）

從2015年開始，小武便向當地警方提出立案申請，但都沒有進展。最近一份2021年6月龍裡縣公安局出具的不予立案通知書顯示，經審查，該案件已過追訴期，不予立案。

“當年拐賣我媽的五個人，聽說有一個死了，其他四個都還在，他們毀了我媽一生，也毀了我們一家，他們應該受到嚴懲。”小武很孝順，他為母親以後的生活打算，也想為母親曾經受過的苦讨個公道。

此前信訪告知書（來源：受訪者）

龍裡縣公安局一工作人員回應稱，汪祥慧是否涉及被拐一案已過追訴期，并已出具了不予立案通知書，關于戶口問題，戶籍管理部門正在積極按程序辦理中。

來源：極目新聞（記者：丁偉 李賢誠）

欄目主編：秦紅 文字編輯：李林蔚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圖片編輯：朱瓅

來源：作者：極目新聞 丁偉 李賢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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