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那張“入伍通知書”
範立才
1967年的年底,征兵工作啟動了。
連續兩年沒有征兵,适齡青年自然就多。再加之那個年代,人們尤其是青少年對軍人的向往和崇拜特别濃烈,就連能得到一件軍衣,或一頂軍帽、一個挎包,甚至一個帽徽、一顆紐扣,都如獲至寶。
民兵連長使他那個白鐵皮打的大喇叭一吆喝,自打冬閑就湊在一塊兒打“百分”“争上遊”的夥計們,摸弄掉臉上的紙條,摔下撲克,撒腿就跑到大街上,把個民兵連長圍得西北風都刮不進去。
報名那天,我們村30多名适齡青年早早地湧向了民兵連連部。我雖然還差一歲,也擠在了其中,“總算是等到這一天了”。
每個報名的都有自己的夢想,可我還有與他們不一樣的動機……
一
自打我知道了爹娘把我從青島“二叔二嬸”那兒過繼到鄉下的老家,特别是對比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在青島的生活條件,我心裡非常不平衡。
我16歲那年,爹把一棵已經結果的桃樹刨了,栽上一棵梧桐樹。娘說:“梧桐樹長得快,等你說媳婦的時候,就能打兩個盛衣裳的箱子了。”這在别人家的孩子,聽了肯定美滋滋的,可我一點兒也不歡起。我一直尋思着,怎麼才能離開這兒。
回青島,不行,城鄉戶口這道坎邁不過去;等招工,更不行,城裡人還上山下鄉來。想破了頭,當兵是唯一可行的出路。
過完年不多日子,那天下晌,盼星星盼月亮的“入伍通知書”終于發下來了。我兩手捧着,把它擱在心口窩上,捂得緊緊的,生怕它折了、飛了。忙不叠地給幫我圓了夢想并為我保密的書記和民兵連長,深深地鞠躬道謝!
傍黑,天陰沉沉的,烏雲壓得很低,西北風嗖嗖地刮着,夾帶着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生疼的。我絲毫不顧,一路小跑回到家。
推開街門,屋門上邊的縫隙向外冒着做飯的蒸汽,一咕嘟一咕嘟的。豬在圈裡頭哼哼着,是在等我們吃完飯,把刷鍋洗碗的熱乎水攪拌着豬食去喂它。雞已經鑽進窩裡,上宿了。
娘把一盤子煮地瓜、一盆地瓜面蘿蔔絲稀飯和一碗疙瘩鹹菜端在飯桌上,碗和筷子也擺放好了。爹坐在飯桌前面吧嗒吧嗒地吃着煙。娘把那盞煤油燈的芯子撥拉了撥拉,火頭大了不少。
我跺了跺鞋上的雪粒子,把冰涼的手擱嘴上哈了哈氣,從懷裡掏出“入伍通知書”,擱在飯桌上,“我的‘入伍通知書’來了。”
爹快要擱到嘴裡的煙袋,在半空中停住了,娘手裡的勺子“噗呲”掉在了稀飯盆子裡,又彈到飯桌上滾了幾個個兒,砸到了地上。娘順手把“入伍通知書”抓到手裡,翻過來覆過去地看着。其實,娘是不識字的。
誰都沒有說話。滿屋裡沒有一點動靜,似乎能聽見爹娘加快了頻率的喘氣聲,我大氣不敢出一點。
爹和娘那兩雙結滿了老繭子的手,在打着哆嗦。
門外的風刮得更緊了,一陣一陣地從門縫裡鑽進來,煤油燈的火苗忽閃忽閃地向裡倒伏着。
“什麼時候的事?”爹狠狠地吃了一口煙,煙袋鍋子向外冒着火光。“上年年根底下報的名。”我從沉默中“醒”來。“上年?上年你還不夠歲數。”“我多報了一歲。”“你虛報歲數了?”“我們是今年的兵,正好夠了。”“你怎麼不跟俺說,就自己做主了?”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已經不打怵了,嗆了爹一句:“跟您說了,我還能走得了嗎?”
“你,你……”爹“嗖”地把煙袋舉起來,挂在煙袋杆上的荷包急促地來回晃蕩着。打我記事起,我作了“業”,都是娘“教訓”我,爹從來沒有揍過我。可這回對他來說,是天大的事啊!我也不躲避了,閉上眼睛,等着……
也許打我一頓,爹能把憋了一肚子的火氣釋放一些。
煙袋在我頭上劃拉了好幾個圈,那燃着的煙末帶着火星子,從我眼前撒落到地上,煙袋終究還是沒有落下來。
娘兩手緊緊地抓着“入伍通知書”,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淚唰唰地淌着,就差放出聲來了。
爹再沒吭聲,接連吃了三袋煙。“啪啪”,把煙袋鍋子在左腳鞋底上使勁地敲打了兩下,一個火蛋蛋在地上翻滾着。擡起右腳踩上去,狠狠地把它搓揉沒了,起身往屋外走去。娘喊了一聲:“吃口飯再出去。”“哐當”,娘的話壓在了爹摔門的聲音裡了。
二
爹但凡有什麼大事,都會到前屋我二媽媽(奶奶)家,跟二媽媽和範興文叔商議商議。我估摸着,這麼大的事,他肯定是去二媽媽家了。
二媽媽家進門那間正面屋,有一個後窗,正對着我家的天井,裡面說話在天井裡都能聽見。
我趕緊跑到前屋後窗下面,緊靠到窗根底下,聽聽動靜。
“翅膀支棱了,管不住,要走了。”爹進門也沒打招呼,氣呼呼地自言自語。
“大哥來了”,興文叔拖了個杌子讓爹坐下,“這麼好的機會,就叫他去吧,多少人想去還去不了來。”“你早知道了?”“知道,不敢跟你說,你和大嫂子要是早知道了,還不給他捅摟黃了。”
“政策不是說一個孩子不讓當兵嗎?”“那是指沒勞力的,你和大嫂子都是整壯勞力,能自食其力,政策不管。”
“那年,從老二家裡把他抱回來,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就是想着擱在身跟底下,給俺養老送終。這還沒等到得他的濟,說走就要走了。等俺老了,還指望誰啊?”爹哽咽着。
我靜靜地聽着爹和興文叔的對話,喘氣随着心跳,一會兒急一會兒慢。聽到爹從心底裡發出的訴說和後顧之憂,我淚水盈滿了眼眶。
爹從來沒有這樣的。這次真的是戳了他的命門。我心裡默默地許諾:“爹娘,放心吧,無論我走到哪裡,都不會丢下您不管的,一定會像親兒子一樣孝順您。”
“喝口水,大哥。”興文叔遞給爹一碗水,安撫一下爹激動的情緒。“他要是孝順,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忘不了你,不孝順,在一個屋檐底下,你也沒有好日子過。你說是不是?”
“俺這不是怕嗎?”爹說話的口氣放緩了些。
“你就不怕把他一輩子都拴在褲腰帶上,耽誤了他的前程,記恨你?”興文叔加重了語氣。
“哼,走了,他八成是不會回來了。”爹是想松口了。“不回來更好!說明他是闖好了,有出息了,那你就等着享福吧。你沒看見咱範吉林爺爺,就範守儒一個兒,在部隊上當了軍官。倒是沒有在家裡守着他,可人家過的那是什麼日子!”興文叔說着,滿是向往的味道。
“再說了,他去當兵,保家衛國,那是正兒八經的大事、好事。大标語不是寫着嗎——‘一人當兵,全家光榮’,咱們村有當兵的那幾戶,每到過年的時候,村幹部都領着小學生到門上,又是挂光榮牌,又是貼對子,還提溜着一刀大肥肉。那才是光榮人家來。你不是也跟着去看光景來嗎?”
……
屋裡沉默了好一會兒,隻聽見“啪啪”地打火鐮吃煙的聲音。
“大侄子,你拴着他的人,拴不住他的心。這孩子知道好歹,明白事理,别難為他了,撒了手吧。”二媽媽從裡屋出來,發話了。
興文叔到底是村裡的“秀才”,說事論理,句句都滲透到爹的心裡頭。二媽媽在老範家是德高望重,一般是不說話的,要緊的時候,說一句能頂好幾句。
“嘭嘭……”棉鞋底上碰撞出磕巴煙袋鍋的響聲。
“唉……俺家去了,嬸子,天不早了,您快困覺吧。”爹心裡的結應該是解開了。
風越刮越大,雪粒子變成了雪花,被西北風砸在草垛和那棵已經落了葉的梧桐樹上。
三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我拿着掃帚去院子裡掃雪,豬開始哼哼着要食吃了。我放開雞窩門,幾隻老母雞撲拉着翅膀蹿出來,撲弄了我一身雪。我把掃帚狠狠地朝着雞摔過去,驚得它們咯咯叫着連蹦帶飛,落在了草垛上。
“打吧,打,以後想打也打不着了。”爹也在用勺子打着搶食的豬。
“這是願意我走了?”我趕緊說,“它抓了我的手,我吓唬吓唬它們,還等着它們下蛋,好買火柴和煤油來,我哪舍得打。”忙轉過身來,幫着爹弄豬食。
娘把夜來下晌沒吃的地瓜和粥,擱鍋裡熥了熥,端在飯桌上。我看見她的兩個眼睛通紅通紅的,就剩一條縫了,還在不停地用棉襖袖子抹着淚。
村裡歡送我們那天,大街上鑼鼓喧天,站滿了人。我和範守宏、範興斌、劉文彬戴着大紅花,上了拖拉機。我在人群裡尋找着爹娘,離家越來越遠……
我止不住流下了眼淚。長這麼大,我流過無數次的眼淚,可為爹娘流淚,這還是頭一回。
入伍後,新兵連的第一課,就是“端正入伍動機”教育。我和戰友們一樣,不管是圖好找媳婦的,還是想尋出路的……都經曆了一次脫胎換骨的洗禮,實現了從老百姓到軍人的轉變。
四
入伍第三年,我提升排長,每月發52元錢。第一次發了兩個月的錢(命令是上個月下的)。在上世紀70年代初,對于一個過往靠刨土坷垃掙工分吃飯的20歲小夥子來說,突然攥着這麼多的錢,而且往後每個月都發,簡直就是做夢。入伍前,我和爹娘仨,兩個半勞力,到年終決算,好年頭扣去口糧款,也就是能分個幾十塊錢。
那一夜,我一點睡意都沒有,翻來覆去,盤算着怎麼花這些錢。沒想學吃煙喝酒,也沒打譜買手表,寄回家,“叫爹娘過上全村人都羨慕的範吉林祖爺爺家那樣的寬綽日子。”
轉過年來,我休假回家。到前屋去看望二媽媽和興文叔。
寒暄過後,興文叔告訴我:“你走後的頭兩年,你爹娘想你想的,臉上都沒有了笑容,眼瞅着就老了。”我聽着,心情沉了下來。
興文叔見我難過,話題一轉:“自打你當了軍官,他倆沐浴着軍屬的榮耀,享受着你的孝敬,就像是換了倆人,臉上的那些杠杠也伸巴開了。我說了你别笑:你每月捎錢來,頭兩回,郵差在大門外吆喝一聲,‘範興禮,您兒子給您寄錢來了,拿着手戳來領’,哪有你爹的份,都是你娘踮着小腳,人還沒出門,‘來了,來了’動靜隔着一條街都能聽着。大人孩子圍着一圈看光景,你娘拿着彙款單,翻過來覆過去看,嘴裡念叨着這是多少錢,多少錢……沒過兩個月,郵差再來,吆喝一兩聲,你娘也不出來,非得吆喝三四聲才慢悠悠地出來。她不是沒聽見,她是特為叫郵差多吆喝幾聲,叫鄰裡百家都聽着。”
二媽媽咬了一口我孝敬的蛋糕:“你瞅瞅村裡頭,哪個享了你爹娘的福。這回,倆人心裡熨帖了……”
“二媽媽,叔,這還不都是那天黑下裡您思想工作做得好。”“你怎麼知道?”“我趴在後窗邊上都聽着了。”“哈哈……”俺們三個都笑出了聲。
五
上世紀80年代初,爹娘上了年紀,我按政策給二老辦理了“農轉非”,随軍安享晚年。
我的那張“入伍通知書”,自打那天下晌,被娘搶到手裡,我就再也沒有看到。
52年之後,娘臨“走”的前兩個月,她從箱子底下翻動出來,使手摩挲得平平整整的,放到我手裡,“兒啊,娘一直給你擱着,想你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還铮新的,拿去吧。”我如同當年剛領到時一樣,把還帶着娘體溫的它,雙手捧着,緊緊地捂在心口窩上。
在我的心裡,它已經不是一張普通的“入伍通知書”了,它是爹娘發給我這個兒子的“合格證”啊!
爹86歲、娘94歲先後離開了我們,走得安詳,也如二老所願,走得體面。
青島我“二叔二嬸”因病先于我爹娘走了。
娘走後的那天晚上,我面朝青島“百齡園”的方向跪下,對着從來沒有開口叫過爹娘的“二叔二嬸”,大聲喊着:“爹……娘……啊!我按照您的安排,對您的大哥大嫂、我的爹娘盡了孝道,養老送終了。”
我止不住熱淚流淌,也不想止住,任它盡情地流淌、流淌着……
壹點号 煙台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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