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大壞狐狸的故事》熱映,收割了一大批粉絲,好幾個朋友第一反應就來跟我說“好法國啊”,“他們這樣的動漫多嗎”,我想認真回答,又怕太掉書袋,所以集中起來寫寫吧。
首先,最近這些年大家開口閉口的“動漫”是一個特别“中文化”的概念,其實漫畫是漫畫、動畫是動畫,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行業,比如你從時間看,動畫是在二十世紀中期随着電影電視技術成熟才發展起來的,漫畫比這要早、成本要低,所以二者的基本關系是,漫畫市場作好鋪墊,然後進入更團隊化的動畫流程。“動漫”這種概念的混用會帶來很多問題,這個以後有機會再展開。
《大壞狐狸的故事》動畫
先說漫畫。一般認為世界上有三大漫畫“體系”,日本“漫畫”、美國“卡通”和法國-比利時“BD”(中國因為接受時期和程度不一樣,印象會有些脫節和錯亂)。BD原意是“被畫了的條兒”,成形最早,于20世紀40年代的比利時興盛,很快征服法國,到現在也是歐洲這類人才的聚集地,包括漫畫出版商、出版物,漫畫學校、學術中心,漫畫獎項、漫畫節,都非常有規模效應。
但法比漫畫“吃虧”的地方,在于沒有出現相應規模的動畫制作工業,遵循先刊後書的傳統模式,漫畫和動畫之間轉化不積極。這在美日就大不相同了,他們從起步就着手把漫畫原作動畫化,包括娛樂化、商品化,用現在的概念叫做“大IP”。再細緻一點,在動畫化的過程中,還可以區分電視動畫和電影動畫,這兩個技術、流程有很大區别,發展情況也不盡相同。
《壞狐狸:大壞狐狸的故事》漫畫
總的來說,目前法比漫畫的态勢是:長篇漫畫原作改編沒那麼有野心,這之中,電視動畫越來越少、質量也遠不及當年,但電影動畫還是有一定的業績。
大鼻子風格
法比主流漫畫可以大緻概括成三種:寫實風格、單線風格和大鼻子風格;寫實風格的作品已經逐步消失,而且很難被動畫化,這裡暫時不去涉及。大鼻子風格(Gros nez)多出現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法比漫畫的黃金時期,這類漫畫專為兒童設計,很受市場歡迎,是出版商的搖錢樹,所以在創作和經營上形成了一整套辦法,也因此構建了這類漫畫的特質:
單元模式:一個單元容量為一本書,單元内有一個從開始到完結的完整故事,單元之間沒有聯系也沒有明顯的時間線。相比連續劇,單元劇可以幾乎無限地續寫,非線性的劇情也使讀者從哪一部開始看都一樣,不用花費精力去“補番”。
情節簡單:限于篇幅,單元劇情的曲折度大打折扣,人物之間的關系善惡明确且恒定,邪惡勢力屢戰屢敗、屢敗屢戰,頗有輪回的意味,隻要發行方願意就永遠不會完結。也因此,大鼻子們的行為是沒有後果的。漫畫中,暴力行為經常出現但不會緻命或緻殘,故事在輕松幽默的氛圍中推進。為了配合這種氛圍,畫家在人物造型上盡量誇張幽默,這也是所謂“大鼻子”的來源。
簡單的世界觀、恒定的人物關系、經典好賣但重複的劇情,足矣。因此這類漫畫的作者不企圖構建一個烏托邦,世界隻是對戰的舞台,甚至僅僅是個沙盤,重組套型就可以輕松産出新作品。換句話說,這些作品的區分度基本隻能靠人物設定和故事背景。
大鼻子漫畫的經典作品早早就被改編成了動畫,尤其是電視動畫劇集,也有些拍成劇場版動畫、真人電影;近幾年随着3D動畫技術的進步和國際資本的介入,還有不少電影公司瞄準情懷推出3D版本翻拍。這裡為大家介紹三個系列:藍精靈(Les Schtroumpfs)、幸運的盧克(Lucky Luke)和阿斯特裡克斯(Astérix le Gaulois)。
1.藍精靈
藍精靈漫畫原作1958年問世,主創是比利時的貝約(Peyo, Pierre Culliford的筆名),陸續出了40多本,各種衍生故事和新篇不計其數。1980年代美國公司制作了電視動畫劇集,中國随後大規模引進、家喻戶曉(不過有一次跟波蘭同學唱了半天主題曲對不上,我才知道國内譯制的時候進行了自主創作)。
動畫電影方面,1960年代有一個系列短片、1976年有《藍精靈和魔笛》,之後沉寂了很長時間,最近幾年終于回歸,在電影界消費記憶浪潮的驅動下,有了2011、2013、2017年幾部3D/真人大劇場動畫電影。
藍精靈的故事沒有具體的背景時代,其中的反派是唯一知道這種生物存在的人類格格巫和他的貓,從格格巫的衣着看來,大概處于中世紀的歐洲。“藍精靈”标題是複數形式,給後續創作留出了極大空間,作者可以根據喜好增加任意性格的藍精靈,所以理論上這個系列後續的可能性無窮無盡!
2.幸運的盧克
漫畫原作剛出過70周年紀念版,出到現在大約有110集,最初由莫裡斯獨力擔綱圖文,堅持十年之後,把故事編劇陸續分出去,兩度易手形成前後三個時期,直到主創2001年去世、其他畫家和編劇全面接手。
故事背景設定在美國西進時期,主角盧克是位秉持正義和法律的流浪牛仔,有“拔槍射擊比自己影子還快的男人”稱号。他的對手有些是虛構的,有些有曆史原型,比如著名罪犯道爾頓兄弟,但跟盧克相比能力值都很弱,完全是笨手笨腳的醜角,盧克可以氣定神閑地解決他們造成的麻煩。由于這種絕對的實力差距,他開槍從來不傷人性命,隻打掉武器使其失去反抗能力,整部漫畫中很少見到血,也不會有人死,而這些壞人也不知疲倦重複着越獄被捕、再越獄再被捕的套路。
改編方面,法國1983、1991年各出了一套26集電視動畫劇集,1992年意大利也推出一套,之後法國在2001年又推出一套52集《幸運盧克的新冒險》。衍生的真人/動畫電影也很多,除了1991年2部意大利版,從1971年到2009年共拍了6部。
3.阿斯特裡克斯
名副其實的法國國民漫畫,沒有之一。這部作品在法國乃至歐洲都非常有名(比如是我一位德國朋友的廁所書,定期更換目次,保障一路暢通),最初的主創是勒内·戈西尼(1957年跟前述莫裡斯合作,創造了盧克的“黃金時代”),後來經曆了3個代次的更叠,目前出版了37本。
故事背景設定在羅馬大舉入侵高盧的時代,沖突的一方是小村莊的平民英雄,尤其是阿斯特裡克斯和奧貝裡克斯,另一方是滑稽化了的羅馬軍團。兩個主角憑借村裡德魯伊熬制的魔藥獲得神力(奧貝利克斯出生時掉到藥鍋裡所以不需要額外再喝藥了),一種經典的“條件變身英雄”的設定,而羅馬人傾軍團之力也無法收服區區兩個高盧土人。
盡管有超能力,高盧村民們也隻求自由自在地生活,完全沒有背負諸如“光複高盧”的民族國家使命。誇張的實力對比和模棱兩可的曆史态度共同構成了這部作品主要的喜劇元素,除此之外,一些與主旨情節無關的固定人物/橋段也很有趣,比如村裡唱歌非常難聽的遊吟詩人,在結束單元故事的宴飲場面中都會被捆起來、塞住嘴巴,這些精妙的小細節類似于《冰河時代》裡那隻倒黴的恐松鼠,在劇情的縫隙間穿梭,成為彩蛋和慣例,引發硬核讀者的會心一笑。
漫畫原作的持續暢銷保持了影視改編的熱度,1960年代(啊,漫長輝煌的60年代)已經有了4部電影,之後每個年代都有兩三部,2000年至今也有了6部之多,比如2008年的《阿斯特裡克斯參加奧運會》、2012年的真人電影《上帝保佑大不列颠》、2014年的3D動畫電影《神仙居》,每部看起來都非常歡樂。順便提一句,前幾年新星出版社引進了三輯34冊,定名《高盧英雄曆險記》,翻譯考究(比如拉丁語特色的人名“XX于斯”),制作精美,非常值得入手。
單線風格
法比漫畫主流中還有著名的單線風格(Ligneclaire,字面意義是清楚的線),鼎鼎大名的《丁丁曆險記》就是這類的代表啦!
“丁丁”(其實法語念“當當”)完結故事22本,加上早期的《丁丁在蘇聯》和沒有完成的遺作《丁丁和阿爾法藝術》共24本,篇幅都不算太長,但是畫風細緻,道具、背景、服裝都非常考究,所以工作量很大,在那個資訊不發達的時代更難能可貴(作者埃爾熱創建了一支高效的創作輔助團隊)。遺憾的是,作者去世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機會追随丁丁的新曆險了。
丁丁的故事也是單元劇模式,但增加了劇情曲折度,而且慢慢出現一些有先後順序的故事單元,還可能占用更大的篇幅出成上下冊。随着大劇情的推進,一些配角被固定下來,升格成為主角群體中的一員;反派方面也從個把零星壞人慢慢呈現出高度組織化的跨國犯罪集團面貌。故事的背景設定在作者同時代,所以也被稱為現實主義的漫畫;故事世界的構築從以往抽象的幻想變為紮實具體的資料展示,有了這麼豐富的舞台,主角不再簡單停留在大鼻子風格那樣的沙盤世界、和反派展開無休止的鬥争,而會更多地與世界互動,描述世界、認識世界、被影響、得成長。
丁丁的周邊不計其數,我們在西班牙就碰上過周更的人物模型随報紙訂購,更不用提專賣店文創、郵票、錢币、展覽等等等等。作為動态的複現,也有紀錄片、話劇、廣告、廣播劇各種形式,電視動畫1957年比利時拍過103集、5分鐘長度,1991法國、加拿大合作了39集、約20分鐘長度,效果更為成功。大電影方面,埃爾熱1983年去世之前指導了5部:1947年定格動畫,1961、1964年真人電影,1969、1972年賽璐珞動畫,另外,斯皮爾伯格2011年執導了3D動畫版。這些電影除了少量原創劇情外,其它均忠實于原作。
獨立漫畫
除了主流漫畫之外,上世紀60年代末開始出現大量的“獨立”漫畫,并且勢力日漸龐大乃至分庭抗禮,這在别的漫畫市場中是很難見到的。法比獨立漫畫多具實驗性,不遵守特定的格式和創作流程,市場前景不明朗,也沒有成熟的經驗可以參考,很多人一腔熱血單槍匹馬就開始創作。這些作品篇幅較小,主要讀者是成人(一般不出版的地下漫畫則常常瞄準青年),往往采用非常個性化、與衆不同的繪畫風格,不斷引起新鮮的視覺刺激。
由于劇情長度和受衆的緣故,獨立漫畫很難被改編成電視動畫劇集,然而這卻給他們動畫電影化提供了機會——近幾年一些較為成功、技術上可以實現的作品紛紛得到投資拍攝了動畫電影,收益可觀的同時,原作的繪畫風格也為動畫的制作帶來挑戰,引發了新一輪動畫技術革命,在3D技術的霸權下慢慢抱團形成動畫學術的新動向。
1.《我在伊朗長大》
2000-2003年由L'Association出版社推出的四卷本漫畫自傳,長期高居暢銷書榜首,不僅可以視作法比獨立漫畫的領頭羊,還成為一種比傳統文學更新穎、更受歡迎的叙事體裁,作者瑪嘉·莎塔碧随之成為法國連環畫新浪潮(la nouvelle BD)的領跑者。
故事取材于作者的真實經曆,上世紀70年代末,伊朗爆發了伊斯蘭革命,巴列維政府被推翻,取而代之的是什葉派法理學家管治之下的政教合一政體。主人公瑪嘉1969年生于德黑蘭一個知識分子家庭,伊斯蘭激進主義上台後,她在父母的支持下獨自到維也納讀高中,西方世界由想象變為現實,也帶來了深刻的悲劇:明明有了選擇環境的能力,卻也因此遊離于中間地帶,對兩個世界都無法融入。與我們的想當然不同,作者并不是站在西方價值觀的角度來批判伊斯蘭政權,而是陳述一個複雜社會矛盾下特有的迷茫和無力,引起了西方人進一步的自我觀照。
動畫版
漫畫版
2007年,作者自己導演了同名動畫電影,斬獲當年的戛納電影節評委會獎,之後全線上映,效應呈現象級放大。電影在劇情和表現形式上都對原作進行了忠實還原——原作是法比漫畫市場少見的黑白漫畫(但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單色漫畫,而可以理解為黑白色的彩色漫畫),因此運用了多種技術:背景有一種類似舞台布景的分層次紙片效果,人物造型保留了原作傳神的粗單線,動作上摒棄3D技術、追求傳統簡單的平面化效果,還煞費苦心地用電腦模仿了粗糙的鉛筆筆觸。
2.《拉比的貓》
《拉比的貓》作者尤安·史法,2002年推出這部實驗漫畫之後大獲成功,之後又連續推出5冊,2011年拍成動畫電影。作者借由靈貓和主人拉比,探讨了大量涉及宗教、愛情、人性、本質的終極話題,緻使劇情和邏輯退居二線,通篇沉浸在一種亂序的夢境叙事中。相比“圖像小說”和“圖像詩歌”,可能“圖像問答錄”是更适宜的标簽,這也從另一方面印證了漫畫的文學潛力;與拉比的教義問答是猶太宗教的智慧産生形式,然而在這個過程中,拉比頻頻被自己的貓問诘,甚至連拉比的拉比也敗下陣來,簡直極富現代性。
漫畫版
動畫版
可能正因為這種渙散的叙事節奏,《拉比的貓》原作漫畫采用了一種十分調皮慵懶的繪畫方式,對内在立體造型和造型所處的三維空間完全不關心,有時顯得軟塌塌沒有骨頭,有時又犀利猙獰,這種表現形式對商業電影顯得過于粗陋,更适合獨立動畫短片,于是改編的動畫電影在原作基礎上大量使用了三維建模二維渲染,以精準的模型來支撐原作的繪畫風格。而且由于原作的畫格很小,電影版專門繪制了大尺寸且細節驚人的場景,讓我們看到一種與原作神似但叙事方法完全不同的“還原”。
3.《蟹之進行曲》
2010年開始創作,出版了三卷本完結,2011年入選安古蘭漫畫節,目前有一些短片在網上流傳。一個有意思的小細節是,作者阿爾蒂爾·德·潘生于1977年,并沒有在百科詞條上發力,而是專攻自己的主頁和各大社交媒體,這個玩法跟前輩們已經明顯不同。
故事圍繞一種虛拟生物方蟹的興衰展開,第一本尤其精彩,在其進化的道路上設定物理法則一般的基因缺陷,結合一系列的細節向讀者鋪陳出一個宏大的圖景,輔以大量對人類社會的暗喻,似乎是一部我們期待已久的社會科學的科幻小說。然而劇情發展到第三本,卻用一個簡單的誘捕計劃扔給高度進化的蟹群一個“諷刺性的結尾”,虎頭蛇尾,甚至可以說是對第一本精神的背叛,給人一種腦洞過大難以填坑的感覺。
漫畫版
《蟹之進行曲》使用矢量繪畫,帶來較為清新簡單的藝術效果,而且可用性非常高,尤其是在制作動畫時,漫畫書的舊圖可以直接拿來做素材,甚至很可能作者在繪制漫畫的時候就考慮到了動畫化的問題、漫畫書僅僅是動畫電影截圖後排版的産物。若果真如此,這簡直可以說和書中的方蟹拐彎一樣,是漫畫作者的一次進化:以社交網站為載體和發行渠道,用現今最小的投入,從“先刊後書”進化成“書後即影”甚至“先影後書”的複合生産者。
動畫版
回過頭來,《大壞狐狸的故事》是不是更有了序列感?除了“偷雞不成”反把自己給賣了的天真想象,女權主義傳統和對管理者屍位素餐的嘲弄,一個超越情節的隐性問題是,兩本漫畫原作是非常主流的低幼向,水彩畫風尤其是小雞的彩色毛線帽簡直把心都萌化了,但動畫電影改編卻也成功地走向了全年齡,讓這個IP全面升級——這麼說似乎有點煞風景,就到此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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