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教地學生的夏令營生活。支教者供圖
對于9歲的小男孩袁義虎來說,在今年夏天到來之前,生活中最大的樂趣就是周末準點坐在小闆凳上,看央視科教頻道的曆史片。
這或許也是大山深處的孩子對曆史課感興趣的唯一實現方式——學校不開課,父母又不懂,他甚至不知道城市裡還有許多藏着無數古老秘密的曆史博物館。
而今,這個貴州省麻江縣樂埠小學三年級學生的夢想詞典裡有了一個新想法:長大了,要當個考古學家。
面對即将來臨的畢業季,21歲的大學生溫竣,手握一疊沉甸甸的證書,正信心滿滿奔波于各大招聘會現場。3年前,他還是個随時準備退學的大學生,“終于考上了大學,卻突然發現幹什麼都沒勁兒,學什麼都沒意思”。
是溫竣身後一個特别的大學社團把他們緊緊地扭在一起,改變了彼此。
2004年,湖北經濟學院曆經三校合并後,搬遷到武漢城郊的湯遜湖畔。當時擔任學校商學院副書記的宋健關注到一個現象:大學擴招了,搬遷後校園文化活動少了,一批高考後對學習喪失熱情、對生活缺乏興趣的大學生心理問題頻發。
花費了一年時間,宋健籌建起一個校園社團——素質班,想要激發大學生生活熱情和潛能。他還信心滿滿地為這個“大學素質教育試驗”拟定了一份沿用至今的“二十條軍規”。
這份“軍規”,在當時很多人看來近乎瘋狂。包括剛剛擺脫了考試煩惱的大學生需要每天看報紙新聞,還必須寫下百字感想;而對于可以享受自由睡懶覺的同學,每周要有晨練,運動時間必須超過5個小時;此外,每月要做義工、演講、寫書評影評等。
這個培養期長達兩年的“素質班”似乎有着某種魔力,團友招募從宋健所在的院系起步,很快吸引了全校學生報名參與。
得益于素質班的培養,第一屆素質班學員梁祖德畢業時響應号召,成為學校唯一一名西部計劃志願者,赴貴州省麻江縣發改局服務一年。
在參加一次當地團委組織的“送溫暖”活動中,梁祖德來到位于黔東南大山深處的申信希望小學。
學校裡10多年沒有分配過新的主課教師,師資老齡化,教學科目單一,孩子們有些呆滞的目光深深地刺痛了梁祖德。
“如何培養孩子的學習樂趣,讓他們擁有學習内驅力,從而真正改變命運呢?”梁祖德想,如果能用素質班的理念影響山裡的孩子們,或許會帶來一些改變。
2010年,在素質班的一次周年慶典上,梁祖德等倡議,能否在素質班内部組建一支隊伍,赴貴州山區進行素質教育支教。
“教育就是要用一片雲推動另一片雲,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如果能讓大學生影響小學生,幫助他們實現自己的夢想,不正達到了我們的最終目的嗎?”這一提議讓宋健眼前一亮,“不僅教育自己,也能走出去播灑陽光”。
素質班支教隊由此催生。
不同于大學校園裡各類支教隊的“官方行為”,這支學生自發組建的支教隊成立之初,必須自行協調好帶隊老師、團隊經費、隊員篩選等問題。
素質班支教隊的經費幾乎都由曆屆隊員捐助。宋健月工資不過幾千元,但每年都第一個捐款,每次都固定先捐2000元。早期的素質班學員湊齊了支教隊的啟動資金。
為了省錢,支教隊隊員每一年都搭乘武漢到貴州凱裡的綠皮火車,坐14個小時的硬座,再乘大巴車到麻江縣,最後搭上面包車紮進黔東南的深山。一路輾轉周折,但每次去,隊員們的行李箱都塞滿帶給孩子們的禮物。
沒有學分、不能保研、自貼經費、條件艱苦,你還想去支教嗎?
對于湖北經濟學院學生社團“素質班”一屆又一屆同學們來說,答案常常隻有一個:想!
為了去支教,他們還得競争上崗,闖過面試、試講、體能訓練等重重關卡,最終通過選拔的同學才能加入支教隊。
胡羿是學校模特協會的副會長,經常參加學校的演出活動。為了通過暑期支教模特課的試講選拔,他認真準備了一個多月。“每次報名至少有四五十人,但最後通過面試、試講和體能測試的同學,隻有十幾位”。
距離武漢市900多公裡的麻江縣,地處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山巒綿延,是國家扶貧開發工作重點縣,少數民族人口占總人口比例超過七成。2019年4月,才正式摘下“貧困縣”的帽子。
2010年夏天,素質班支教隊員們的足迹第一次印在這片土地上。
隊員們踏足的第一所小學是梁祖德曾到訪的麻江縣申信小學,如今已被撤并。桌椅是上個世紀90年代留下來的,桌上“溝壑縱橫”。白天,隊員們在教室裡上課;晚上,就将桌子拼起來當床鋪。學校裡唯一的公共廁所是敞開門的,隊員們每天下課後相互把門,躲在裡面洗澡;山裡蚊子多,大家隻好都穿長褲,但還是會被咬出一腿的包,一位隊員的腿甚至化了膿……
偏遠山村落後的生活條件,沒有吓倒隊員們。但當地教育觀念的滞後,卻給年輕的大學生“澆了一盆冷水”。
素質班支教隊每期的夏令營開班集中在暑假時間,由當地學校負責前期宣傳,隊員們抵達後再專門招生,面向一至六年級學生免費開展。
然而撤并校後,學生生源分散,一所小學的學生往往來自周邊的四五個村落,有的孩子,甚至要走兩三個小時的山路上學。暑假裡,家長不願意再送孩子到學校。
更讓家長們抵觸的是,支教隊不是直接做語文數學等培訓,“玩的都是沒用的花架子”。
樂埠小學校長羅迪在前期幫助招生的過程中,就遇到過家長提要求:輔導暑假作業就來,不輔導就不來了。
“沒有學生,我們還怎麼上課?”隊員們像洩了氣的皮球,坐在學校辦公室裡,一個個耷拉着腦袋。
有人打破僵局:正因為家長們抵觸,才更需要支教隊的努力。觀念一轉,大夥兒又充滿了幹勁兒。
大家分成三五個小分隊,結伴而行,走家串戶做家訪、搞調研,一家一家跑。走訪中,隊員們還篩選出貧困學生作為資助對象。
家長們被這群既出錢又出力的大學生吸引了,帶着疑惑的目光将孩子重新送了回來。
美術、模特、科學、曆史、英語、演講與口才、繪畫、手工……10餘門興趣課程陸續開起來。
“你覺得班上長得最好看的同學是誰?”大學生胡羿至今記得,自己初入貴州省黔東南的麻江縣樂埠小學課堂時,在模特課上問的第一個問題。
答案五花八門。但幾十個答案裡,沒有一個提到自己。甚至,有的孩子捂着嘴、貓着腰,不好意思地笑着說“我長得醜”。
25天的支教夏令營結束,孩子們的變化讓胡羿感到驚訝:臨行前要舉辦篝火晚會表演節目,他帶的20個孩子,有12個自發報名參加晚會T台走秀,穿上了各自的民族服裝,自信而開朗。
“素質教育課,首先是在孩子們心裡點亮了一束光,燃起了真正的自信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好成績是水到渠成。”胡羿說,這也是和他一樣的素質班支教隊員們,10年來堅守山區素質教育支教之路的初衷。
體育課上陪着孩子們玩,讓他們感受陪伴;曆史課上,圍坐在國旗下講過去的故事,讓他們感受到祖國曆史變遷;在手工課上,折疊、剪裁出形象各異卻個性十足的作品,鼓勵孩子們放飛想象;在模特課上,激勵孩子邁出第一步,感受自信與快樂。
為了引導孩子們合理消費,隊員們操辦起跳蚤市場。讓隊員們意外的是,孩子們居然學會了“低價購買,高價售出”的市場規則,搬運貨品、使勁叫賣。
活動結束後,二年級的苗族姑娘王喜悅,悄悄拉着支教老師的衣角說,“老師,我長大了要開個民族服飾店!”話音一頓,“我還要自己攢錢,養爺爺奶奶!”
連續3年參加夏令營的孟強峰,說自己記得每一位來代課的老師。3年前,孟強峰可不是“乖小孩兒”,上課時愛做小動作,說悄悄話,小大人似的告訴同學們這些隊員不是“真正的老師”。
現在,他已經成為隊員們的“小助手”。上課回答問題總是第一個舉手,平時還會留在學校裡帶低年級小朋友。
10年來,素質班支教隊在麻江縣申信希望小學、樂埠小學等6所小學裡,直接輔導學生超過900人;累計有492人次參與捐款用于支教和助學,捐贈總金額達28萬餘元。
今年是支教隊來到麻江縣的第10個年頭,支教隊在當地辦了場10周年慶典。在慶典的展覽區,參加過培訓的孩子們的作品按照年份依次陳列。有用樹枝、樹葉和花草制作的手工畫,還有五顔六色的卡紙折疊的玫瑰花。
心願單粘上毛線繩後系在鐵絲上,密密麻麻地挂在教室中央。發黃的信紙上,文字歪歪斜斜,有大有小,仔細數數,八成以上的孩子寫的是:我要考上大學,将來畢業後當老師。
支教的過程對素質班隊員們同樣是一種激發。
為了成為更專業的“視野開拓者、興趣挖掘師”,隊員需要連續3個月接受培訓,包括備課、試講、教學經驗傳授和體能訓練。
試講時,隊員需要在全體支教隊員面前,開講自己的課程。隊員餘巧珍發現,身邊的同學們各懷絕技,唱歌、彈吉他、打民謠手鼓、跳舞……試講現場,像一場晚會,年輕人不甘落後的勁頭一下子迸發出來。
為了上好課,首次擔綱曆史課教師的隊員張玉琴,不僅撿起高考後早就抛到一邊的曆史課本,還重溫了《中華上下五千年》《中華成語故事》《重說中國近代史》等書籍,力圖将曆史講得平易近人、吸引學生。“以前考試完就忘記,現在要主動去給孩子們講,知識圖譜自然刻到了腦子裡”。
支教隊漸漸成為素質班的精神紐帶。
學員們通過捐款助學、假期回訪、長期遠程交流等方式對麻江縣的山村持續保持關注。
更多的時間,他們回望青春,見證成長。有人因為支教,第一次出遠門,自己做飯獨立生活。回家後,會嘗試做飯給家人吃;有人在領隊工作中提高了組織和協調能力。
梁祖德工作後,曾4次深入貴州山區擔任帶隊老師。而每年的集訓活動,也總有他的身影。
即将進入畢業季的大學生溫竣的故事頗有代表性。擠過高考的獨木橋後,溫竣自己都有些驚訝于每天打遊戲、睡懶覺的生活……抱着試試看的心态,溫竣加入了素質班。為了入選支教隊,備課找資料、看論文、請教前輩,忙起來的日子,一群青年人每天在校園裡奔跑,一起閱讀一起讨論,“自己的習慣變了,整個人也變了”。
心懷善念的教育試驗,感動和吸引着越來越多的人。
今年5月,宋健擔任班主任的9741班畢業20年聚會。學生王斌在聚會中以班級名義,向素質班捐款200萬元,“我希望宋老師的這種激情與大愛可以一直傳承下去,在鄉村也紮根發芽”。
支教隊長期資助的第一位大學生王正淵加入進來。
曾經,“念完初中就去打工”是王正淵所在的村子裡所有孩子“永不偏離”的人生軌道;是支教隊的到來給他帶來了山外的世界,觸摸到“讀書改變命運”是那麼真切。
而今,這個從貴州大學畢業到深圳工作的年輕人說,“我也要成為助人者!”
“十幾年前好多人勸我,這件事太難了,不要做。但我知道,正是因為足夠難,我才必須做。”這個夏天,宋健站在貴州大山裡一個小學的操場上,篝火映照着他的雙眼。他說,試驗一旦開始,就再也停不下來了,下一個十年,這把燃燒在山村小學的素質教育之火,一定不能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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