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學森/文（此文是何學森教授在2020泰興籍在京學子暨北京泰興商會迎新聯誼會上的講話）

尊敬的王中先校長、黃鎖明市長、費浩會長，各位領導，各位同學：

大家上午好！

前些天，浙江商會的馬雲會長說，很多人找他借錢，眼下沒有不缺錢的。後來，泰興商會的陸建國副會長跟我說今天要請我們大家來爆搓一頓，我特别高興，因為這說明咱們泰興商會特别有錢。

但陸總也讓我很苦惱，他要求我發言十五分鐘。這個時間有點短。今天的主題是“鄉音、鄉情、鄉親”，分遞進的三個方面，十五分鐘怎麼說得完呢？我原來是設想講它一百五十分鐘，我嘚吧嘚吧沒完沒了地說，同時大家在飯桌上吧唧吧唧開開心心地吃。等你們吃铇了，我也差不多說完了。沒想到今天不是安排大家在飯桌上聽，會堂裡正襟危坐，而且後面還有重要的領導講話，所以我就長話短說吧。

先說鄉音。鄉音，包括了方言和方音。方言，就是“土話”“白話”“地方語言”，指的是區别于标準語的地區性語言。方音，就是方言的語音，是同一語言在不同地區因演變而形成的語音差别；在标準音确立後，不同于标準音的地方性發音即為方音。我們離開泰興多少年，即使說普通話，也依然是鄉音不改。

1984年我從鄉下到泰興中學上高中，同學之間互相起綽号。數學課代表姓戴，我們叫他Delta。大家知道，Delta是第四個希臘字母的讀音，分大寫和小寫。在數學或者物理學中，大寫的Δ被用來作為增量符号，小寫δ通常在高等數學中用于表示變量。所以我們叫姓戴的數學課代表Delta，感覺巧妙而貼切。還有一個同學顧健，他的綽号叫gemarle，就和鄉音有關。

我家在黃橋鎮東邊的何家莊，說“什麼東西”是說成“sen dei gao derl”。而泰興鎮的同學，是“街上人”，他們會用舌尖優雅地說成“sen di gao zi”。所以“街上人”把我們農村來的“鄉下人”視為土人，比如現在在座的劉晖同學、現在在澳大利亞的單進同學。劉晖到現在也看不起我，雖然我們都在北京三十年了，她還是覺得我土。不過，我心裡并不服氣，因為我們現在一樣：碰上混蛋事混蛋人，都是氣咻咻地怒斥：“什麼東西”，而不是“sen di gao zi”，當初泰興話是說：“sen nei ren dei ge song a！”

顧健同學呢，他比我還要土，他是古溪人。“這裡”“那裡”，我們說 ge-kai、low-kai，他卻是說 ge-marle（格嗎兒），low-marle（陋嗎兒）。他每次說 gemarle，lowmarle，我們就狂笑：我們進入了聞名遐迩高大上的堂堂泰興中學，竟然身邊冒出這麼一個土人！于是我們就團結一心，叫他 lowmarle。lowmarle 高中畢業的時候很苦惱：班主任王鴻海老師建議他報考核物理專業，他害怕遭受核輻射。他跟我商量，我說：“你真是個土人！搞核研究的科學家造福人類，肯定要先把自己保護好啊，你幹嘛擔心呢。 ”所以他後來就真的搞核物理了。幾年前，家鄉的同學很興奮地給我打電話：“lowmarle 回來探親了，他現在在美國搞核物理。”幾年前，家鄉的同學很興奮地給我打電話：“gemarle回來探親了，他現在在美國搞核物理。”若幹年不見，老同學就跟lowmarle開玩笑，說要安排個美女給他擦背，吓得他急赤白臉地連連搖手，滿口gemarle、lowmarle地跟大家掰扯。在場的同學開懷大笑，都覺得非常親切：顧健同學海外奮鬥這麼多年，依然還是當年那個淳樸的lowmarle。

學術研究說，方音包括：1.方言所特有的元音、輔音、聲調，2.方言與标準語同有而使用上有分歧的元音、輔音、聲調。我曾經檢索到一篇南京師範大學徐小兵的碩士論文《泰興方言音韻研究》，文章的摘要說：

“泰興方言處于江淮方言與吳方言的交界地帶，語音呈現出了吳方言向江淮方言過渡的特點，在江淮方言中的通泰方言區居重要地位。本文在對泰興方言研究時，根據實際的方言狀況和多數本地人的方言認同感，選取了四個點：泰興鎮、黃橋鎮、古溪鎮、七圩鎮。以語音研究為重點，在曆時、共時的層面對其聲、韻、調的特點進行較詳細的比較分析，理清泰興方言内部語音層次和地區差異，列舉出泰興方言文白異讀的類型和特點,并将泰興方言與北方話、江淮方言、吳方言、晉語、客贛方言和徽語的特點進行比較，了解泰興方言與其他方言的差别和聯系。在此基礎上，結合泰興曆史地理概況，總結出泰興方言的局域特征：泰興方言具有吳語底層，加之蘇州移民的影響，使泰興方言與吳方言的關系比與江淮方言的關系密切得多，同時也進一步驗證了通泰方言與客、贛方言同源于南朝通語的學說。”

去年之前我在首都師範大學文學院工作了二十二年，我是文學院的教授，但并不搞語言學研究，對語言學的論文心存敬畏，讀得很少。但是碰到研究泰興方言的語言學論文，就覺得興味悠長，往往會津津有味讀下去。

我的體會是，泰興方言不僅能夠寄托我們的鄉愁與鄉情，而且對于理解專業知識會有意想不到的幫助。我原來大學本科是在北京師範大學讀的生物學專業，後來1993年開始我從事書法專業的學習和研究。搞書法，特别重視學習傳統文化，不是簡單地當個“寫字匠”，要自作詩文。那麼，就要學習詩詞格律，按照古代的平仄作詩填詞，要分辨平上去入四聲。入聲字尤其難，死記硬背很難有效解決問題。突然有一天，我無意之中用泰興話讀入聲字表，居然發現了一個規律：伯促督福谷或綠六肉木俗麥秃，這些泰興方言發音中含“喔”的字，在古代都是入聲字，其他入聲字也諸如此類。我一下喜出望外，原來很煩難的問題一下子就輕松解決了。後來讀相關專業著作就更加理解了：中古時代的入聲字不僅在今天的普通話中消失了，大部分的方言區也已經讀不出入聲字。但是有些方言，包括我們泰興方言，至今仍保留了許多中古時代的語音，保留了入聲字。所以，利用泰興方言可以幫助我們辨别入聲字，解決格律詩創作的大問題。

去年我的工作作了校内調動，從首都師範大學文學院調到了書法院。原來我在文學院工作時有一位同事，是北京人，她總是挑剔我普通話發音不夠标準，說我“nin”“ning”不分。我好幾次理直氣壯地反诘：“我除了會普通話，還會泰興話。我會兩門漢語，你會嗎？我們泰興話能夠分辨入聲字，你們北京話可以嗎？”

今年國慶節，我回了泰興。9月30日那天深夜帶着妻子女兒到家。第二天，在車水馬龍的泰興街頭，我問我女兒：“你知道嗎？你的祖籍是江蘇，你的身份證前六位和爸爸一樣是110108，你是泰興人。”女兒對我說：“可是，爸爸，我不會說泰興話。”的确是這樣，女兒出生在北京，我們這一代的方言方音很難讓下一代傳下去了，下一代也理解不了我們對于泰興的鄉情與鄉愁，我内心充滿了遺憾和惆怅。

10月3号，我們回北京，輪渡過江，從圩塘渡口到常州坐高鐵。渡輪過江，感覺又一次離家越來越遠了。看着江上往來的船隻，我非常感慨，拍了幾張江船的照片，将唐代崔颢的《長幹行·君家何處住》改了一個字，發了微信朋友圈：“君家何處住，我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我到外地出差的時候，好幾次看到很多地方也有黃橋燒餅店，我總會慢慢踱進店子，嘗上兩個燒餅，和店主攀談，問他是不是我的泰興鄉親，希望能聽一聽鄉音。

今天這個在京泰興人歡聚的場合，我心裡特别想起兩首歌。

一首是《想家的時候》。我第一次聽這首歌是1993年1月22日大年三十，家裡電視裡直播的春節聯歡晚會上，閻維文、萬山紅的男女對唱。我1991年從北京師範大學生物專業畢業，回泰興，在馬甸中學當了兩年生物課教師。1993年春節晚會的時候，我人在泰興，并不是身在他鄉，但是聽得非常感動。身在家鄉，也還在思念家鄉，那感覺就像陝北民歌裡面唱的：“一碗碗谷子兩碗碗米，面對面睡覺還想你。”我要給大家念一下《想家的時候》歌詞：

夜深人靜的時候 是想家的時候

想家的時候很甜蜜 家鄉月就撫摸我的頭

想家的時候很美好 家鄉柳就拉着我的手

想家的時候有淚水 淚水卻伴着那微笑流

想家的時候啊 更想為家做點事 哪怕離家這麼遙遠這麼久

夜深人靜的時候 是想家的時候

想家的時候不說話 爹娘仿佛走到我身後

想家的時候不睡覺 鄉情淡淡融進杯中酒

想家的時候有憂傷 也把力量悄悄藏心頭

想家的時候 不怕離家千裡遠 就怕讓家捆住了腳和手

聽這首歌半年多之後，1993年9月我就又離開泰興，重回北京，到了首都師範大學，師從歐陽中石先生，攻讀書法專業的研究生。後來定居北京，再聽《想家的時候》這歌，感受就更深刻了。“想家的時候，更想為家做點事”“想家的時候，也怕讓家捆住了腳和手”，我們内心是如此糾結。

今天此時，我心裡還特别想起的另一首歌是《母親》：

你入學的新書包 有人給你拿

你雨中的花折傘 有人給你打

你愛吃的那三鮮餡 有人她給你包

你委屈的淚花 有人給你擦

啊 這個人就是娘 啊 這個人就是媽

這個人給了我生命 給我一個家

啊 不管你走多遠 無論你在幹啥

到什麼時候也離不開 咱的媽

你身在那他鄉住 有人在牽挂

你回到那家裡邊 有人沏熱茶

你躺在那病床上 有人他掉眼淚

你露出那笑容時 有人樂開花

啊 這個人就是娘 啊 這個人就是媽

這個人給了我生命 給我一個家

啊 不管你多富有 無論你官多大

到什麼時候也不能忘 咱的媽

對于我來說，母親已經長眠在家鄉，家鄉就是我的母親。征途漫漫，我們不忘初心，哪裡尋找初心呢？家鄉保存了我們最完整、最樸素的初心。我們要常回家看看，看看家，看看母親，看看我們的初心。

家鄉是集散地，家鄉是加油站。我們一起思念家鄉，我們懷舊，目的不是懷舊而已，而是為了提高，為了發展。我們要以鄉音、鄉情、鄉親為紐帶，在京泰興人心連心，凝聚為一個團結的整體，互相幫助，共同進步。時間有限，我今天講的其實主要隻是“鄉音”，“鄉情”和“鄉情”基本上還沒怎麼涉及。來日方長，等到明年後年我們慢慢再聊吧。

今天的活動非常有意義，必須感謝北京泰興商會。年輕的在京學子，是泰興的希望，是祖國的未來。你們當中一些人将來也會是北京泰興商會的中堅力量。北京泰興商會去年12月成立，在費浩會長的帶領下開展了卓有成效的工作，今天這個活動彰顯出泰興商會人的對家鄉、對鄉親的深情厚意。非常感謝！

謝謝大家！恭祝二〇二〇新年快樂！

何學森（首都師範大學書法文化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著名書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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