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念軍
“七月一日羲之白:忽然秋月,但有感歎。信反,得去月七日書,知足下故羸疾問。觸暑遠涉,憂卿不可言。吾故羸乏,力不具。王羲之白。”
初秋之夜,燈下臨帖,随手翻出一紙法帖,蓦然走進書聖的秋天。寥寥數十字的一紙《秋月帖》,讓王羲之的這個秋天穿越了1700年。撫紙誦讀,令人動容。
許是“書聖”的符号實在太過灼目,世人對王羲之的認知往往停留在書法層面,而忽視他的文章之才。即便是誦讀《蘭亭集序》時,我們心頭泛起的也往往是對“天下第一行書”的敬畏,而缺少對這篇奇文本身的賞與析。正如我們習慣了仰慕“竹林七賢”的魏晉風度,而往往忽略了魏晉南北朝的戰亂頻頻。書聖一生所面對的其實是中國曆史上最為混亂的時期。
時至今日,世間早無書聖真迹傳世。自唐以來的諸多刻本與摹帖已經足以讓他神化。其實,這些被重新勾勒或摹寫的線條,早已或多或少地失去了原創者的本來面貌,隻是一些“似他非他”的呈現。那些文字本身才是書聖情感的真實記錄。
《秋月帖》沒有具體的創作時間考證,研究者傾向于認為是其晚年作品。彼時的王羲之告别官場走向山林,苦尋煉丹之術,祈求長生之道。自古逢秋悲寂寥乃是人之常情。走向垂敗之年的書聖,其心其境已宛然秋迹。
王羲之生于303年,卒于361年。一生曆經西晉滅亡、東晉建國。5歲随族南遷,客居南京烏衣巷,于是有了後世劉禹錫“舊時王謝堂前燕”的詩句。彼時的王家,是“王與馬,共天下”的宰相之門。然而,6歲,王父戰敗失蹤。11歲,南渡長江,移居會稽。20歲,因“王敦之亂”,王家由盛轉衰。雖躲過了“滅門”之禍,卻也從此泯滅了青年王羲之的出世之心。待到其中年不得不出世入仕,卻又因派系之争成為失敗者。頻發的戰亂與門閥政治之下,王謝堂前也不過僅有一時的清淨,斷無一世的安甯。
這一定深深影響了王羲之的一生。以緻在《逸民帖》裡,書聖禁不住抱怨:“吾為逸民之懷久矣,足下何以方複及此,似夢中語耶!”我想隐居當逸民的想法已經很久,您怎麼又反複提起再次出仕之事?簡直像夢話一般!
秋風秋雨愁煞人。晚年的王羲之“故羸乏,力不具”,身心俱疲。他在《秋中帖》裡寫:“秋中感懷雨冷,冀足下各可耳。胛風遂欲成患,甚憂之。力知問。王羲之頓首。”秋雨的冷,已經讓他染疾成患。連寫信慰問,也要“勉力而為”了。恰如他在《服食帖》中寫“吾服食久,尤為劣劣”,長期服用藥石非但沒有給他打開長生之門,反而吞噬了他的健康。
而在另外一些手劄的字裡行間,我們可以感覺到彼時的書聖對友情慰藉的渴求之心越發深切了。如《十七帖》寫:“即日得足下書,為慰。先書以具示,複數字。”今天得到你的來信,我很欣慰。先前的信我都看了,回複幾句。
《積雪凝寒帖》:“計與足下别,廿六年于今。雖時書問,不解闊懷。省足下先後二書,但增歎慨。頃積雪凝寒,五十年中所無。想頃如常,冀來夏秋間,或複得足下問耳。比者悠悠,如何可言。”彼時,車馬很慢,朋友之間26年不見;書信很遠,一封信要從冬天等到來年的夏或秋,縱是書聖王羲之也已經無從表達對朋友的感念之深了。
一遍遍翻閱這些刻本摹帖,我們習慣于感歎那閃躲騰挪的灑脫,卻常常想不起那蘊藉其間的沉重一生。那字裡行間,是王羲之生活與心境的真實映照。李白詩雲:“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曆千年雨打風吹,那些被刻錄與摹寫的線條早已失真,而真情自會愈加閃爍。
走向秋天的王羲之,終究再也做不回那個袒腹清談的“東床快婿”,也回不到那不知如何消磨時光的青春了:“不審複何以永日多少。看未,九日當采菊不?至日欲共行也,但不知當晴不耳。倫等還,殊慰意。”(《采菊帖》)
書聖曰:書需存思。忘掉線條,回歸文字——字裡行間,我仿佛看到了一個真實的王羲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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