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唐棣《王維詩意圖》,絹本設色,128.9×68.7cm。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從清代康熙年間編纂的《全唐詩》來看,詩人有2200多人,作品48000多首,詩人之衆,詩作之繁且質量之高,實為中國詩史之奇觀。當時,從立國之本角度講,儒家思想是基礎,是規範社會倫理和人的行為的基本準則,儒家經典成為唐代科舉考試的标準教材。但在思想領域,則是儒、佛、道并存,與儒家同時,道家、佛家思想都得以廣泛弘揚、傳播,規模空前。如道家詩人,有百餘人之多,其中比較著名的詩人有司馬承幀、範堯佐、吳筠、張果、韓湘等;佛家詩人則有:王梵志、豐幹、寒山、懷素、皎然等。
因為開放,唐朝文人的思想信仰,雖各有所宗,卻多帶有出入三教的特點,有的既有儒家的君子人格,又有道家的仙風道骨或佛家氣象。他們的理想追求、人生感悟等都反映到作品中來。其作品,或博大雄渾,或深遠超逸,許多都是千古名篇,其中很多名句都成為後人奉行的格言,詩人們所取得的卓越成就無不體現出其高潔的人品,崇高的信仰是其成就的關鍵。
[明代]宋懋晉《寫杜甫詩意圖》(12開),紙本設色,22.8×15.3cm×8。上海博物館藏。
一、儒家思想的影響
唐代出現了貞觀之治、永徽之治、開元盛世等盛世氣象,因此唐代士人有着更為恢宏的胸懷、氣度與抱負。文人學士都熟讀儒家經典并踐行,儒家的“明德”、“親民”、“至善”、“格物、緻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思想,更激發了他們“以天下為己任”的社會責任感,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曆史使命感。
他們渴望報效國家,這在其詩文中表現的淋漓盡緻,體現了一代文人:“濟蒼生”、“安社稷”的理想,反映民生和揭露社會時弊的敏銳洞察力和勇氣,對國家的責任感,高瞻遠矚的大眼光、大格局。
如李白渴望實現“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的理想,他非常仰慕亦儒亦道的姜子牙、諸葛亮、張良、韓信等這些建立功勳的人,渴望像他們一樣報國安民,然後功成身退。
他寫胸懷大志的姜子牙:“廣張三千八百釣,風期暗與文王親。”(《梁甫吟》)他在詩中曾多次申述自己的理想:“待吾盡節報明主,然後相攜卧白雲”、“功成拂衣去,歸入武陵源”等。
他以大鵬自比:“大鵬一日同風起,抟搖直上九公裡。”(《上李邕》)他節操自持,寫下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顔”,對實現理想躊躇滿志,寫下了“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挂雲帆濟滄海。”
杜甫被後人稱為“詩聖”,儒家“仁者愛人”、“仁民愛物”等知識分子的優秀品質在他身上得到了集中體現。杜甫生于盛世末期,一生憂國憂民,他認為曆史上的堯舜之治和本朝的貞觀之治,是當代和後世效法的德治典範,倡導實行仁政和教化。
他“竊比稷與契”,“緻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稱贊“煌煌太宗業,樹立甚宏達”。其詩既有“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望嶽》)、“吳楚東南坼,乾坤日月浮”(《登嶽陽樓》)的氣吞八荒之勢;又有“随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春夜喜雨》)的精細入微之處。
他寫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顔”(《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體現出詩人在自己最艱難困苦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他人的仁者之心。
儒佛道三家影響所及,山水詩呈現出多元審美形态。同為山水之作,由于作者尊崇不同的思想學說,表現形态各有千秋,各具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儒家則十分注重山水對人格修養的潛移默化作用,孔子認為山水的某些特點和人的道德屬性有類似之處。
由于深受孔子“智者樂水,仁者樂山”的山水審美原則影響,很多詩人的山水詩中寄寓着仁者的胸懷、智者的敏思,如杜甫在《望嶽》中寫的“蕩胸生層雲,決眦入歸鳥。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
杜甫還把山水詩和紀行詩兩種題材合二為一,其組詩“發秦州”與“發同谷縣”共24首,詩人于山重水複之秦隴艱難跋涉之時,每經一地,即作山水詩一首,關注民生,反映民間疾苦。
他寫的“千家山郭靜朝晖,日日江樓坐翠微”(《秋興》),渴望四海升平,百姓安居,描繪出和諧的《江村》圖景:“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他愛民憫生,認為天地萬物都應該沐浴在仁愛的氛圍之中,在《秋野》中寫道:“易識浮生理,難教一物違。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
其中,邊塞詩是唐代士人入世精神的重要體現,表達了詩人報效國家、立功邊關的理想,希望早日平息邊塞戰事,使人民過着安定的生活。詩中描寫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巍峨的天山,蒼茫的雲海,寫萬裡長風,雄偉的玉門關,有的險峻挺拔,有的浩瀚無垠,顯示出恢宏、豪宕、壯闊的境界,充分展示了詩人寬闊的胸襟。
如王昌齡寫的“但使龍城飛将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出塞》),表達出希望朝廷任用良将戍邊禦敵;“不破樓蘭終不還”描寫出将士們氣吞殘俘的英雄氣概。
岑參寫的“上将擁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軍行。四邊伐鼓雪海湧,三軍大呼陰山動”,描寫出将士們的沖天豪氣竟能使江為之湧,山為之動;他寫的“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描寫胡地天氣八月就紛揚落雪,而那挂在枝頭的積雪,在詩人的眼中變成一夜盛開的梨花,就像美麗的春天突然到來,表達出詩人心中對春天的渴望。
鄭午昌《太白詩意圖》(1948),紙本設色,105×49cm。私人藏品。
二、道家思想的影響
老子提出效法天道,尊崇道德,返本歸真,清靜無為。唐代很多人求仙訪道,唐代社會彌漫着濃厚的神仙氣息,詩歌的創作更是充滿仙風道味。很多道士詩人及文人士大夫如初唐的王勃、盧照鄰、陳子昂,盛唐的李白、賀知章,中唐的劉禹錫、李賀,晚唐的杜牧、李商隐等,都受道家思想影響較深,對道家的無為、清靜、抱樸、守真的思想多有涉及。從其詩中可以體會詩人内心的平靜怡然和對“道”的崇尚。
如道士吳筠,居終南山孜孜學道,後來走遍江南諸山,樂在求道之中。他寫過許多遊仙詩,曾經一氣呵成《遊仙二十四首》,由于它是組詩,遊仙詩的緣起、過程和終結三大部分被分散到各首詩中。
第一、二首交待了緣起“啟冊觀往載,搖懷考今情。終古已寂寂,舉世何營營。悟彼衆仙妙,超然含至精”、“吾方遺喧嚣,立節慕高舉”,此後的數篇開始叙述遊仙的過程,如“縱身太霞上,眇眇虛中浮。八威先啟行,五老同我遊”、“倏已過太微,天居煥煌煌”。
最後,第二十四首歸結為“返視太初先,與道冥至一”,遨遊在澄明晴朗的仙界,超然物外,自得乾坤之心。
莊子欣然樂于“山林”與“臯壤”的山水審美精神,道家認為道“無所不在”,倡導“以人合天”,以求達到與天地并生、與萬物為一的境地。受其影響,盛唐很多山水詩有一種翩然出世、悠然如仙的意蘊和氣質,表達出詩人企盼與仙人相遇,得授仙道、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強烈願望。
古人求道非常之艱辛,往往以達“四海”、“五嶽”、“八極”、“十方”,上下追尋、四方求索。如李白遊遍名山大川,寫下了“十五遊神仙,仙遊未曾歇”、“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
李白的山水詩充滿空靈秀逸,寫名山大川,将自己與大自然融為一體,如“月随碧山轉,水合青天流。杳如星河上,但覺雲林幽。”(《月夜江行寄崔員外宗之》)詩中的自然山水不僅僅是更廣闊的自然界,其中還積澱着詩人更深刻的心靈體驗,表達出隐者、修道人的超然出塵的胸懷。
如賈島在《尋隐者不遇》中寫道:“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詩人尋訪的山中隐者是一位采藥、濟世救人的修道人,這首問答詩,以白雲比隐者的高潔,以蒼松喻隐者的風骨,表達了詩人對修道者的敬佩。
唐代遊仙詩人中最有名的當數詩仙李白了,詩人自稱本來就是“谪仙”,崇道是其一生的信仰,因此他遊于仙境猶如重返故地,與仙人相遇猶如故人重逢,甚至如遊子還家,一切是那麼熟悉親切:“仙人浩歌望我來,應攀玉樹長相待”(《懷仙歌》),表達出彼此都殷切的思念着對方。
道家的神仙體系、洞天勝境為詩歌創作提供了豐富的内容及廣闊的空間,李白筆下的泰山、天姥山、蓮花山的仙境描寫神奇瑰偉、引人入勝,他描繪出其馳騁在仙境中的美妙,這也構成了其詩清新飄逸的風格。
如他在《尋陽紫極宮感秋作》中寫道:“靜坐觀衆妙,浩然媚幽獨。白雲南山來,就我檐下宿”,詩人與白雲似乎神交已久,南山白雲對詩人像故交一般友好和親近,多麼清美欣怡、入詩入畫的感覺!
他在《下途歸石門舊居》中寫道:“餘嘗學道窮冥筌,夢中往往遊仙山。何當脫屣謝時去?壺中别有日月天。俯仰人間易凋朽,鐘峰五雲在軒牖。”在他看來,紛擾的人間世事,隻如過眼煙雲,轉瞬即逝,規勸世人要超脫名利,不為物欲所牽累,抓緊時間求道、修煉,追求美好的永恒之境。
[明代]陳裸《畫王維詩意圖》,紙本設色,198×95.1.5cm。上海博物館藏。
三、釋家思想的影響
釋家講佛法無邊,慈悲普度衆生。唐代人們普遍敬信神佛,深信因果,民風淳樸,八方來朝。唐詩中空靜的境界,淡泊而又深厚的含蘊,包容萬物的精神,就是從這裡來的。
唐代很多文人,如王績、沈佺期、宋之問、張說、王維、孟浩然、常建、王昌齡、李颀、韋應物、元稹、白居易等人的作品中,都有佛家思想的影響。唐代還出現了大量的詩僧,寫了很多佛教義理詩、勸善詩、山水詩等。
如王維“笃志奉佛”,潛心修道,曾任職尚書右丞,每天退朝回府,便靜心誦讀佛經,并向周圍人勸善。其詩有一種空明澄淨、清幽絕俗的美,皆是受佛家思想的熏陶。
如他寫的“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用“水窮”、“雲起”兩個意象,把自我融入宇宙的流變之中,以“行到”、“坐看”表現随遇而安的自然和諧。就是個體生命與大宇宙融為一體,将小我融入“大我”,“大我”就是大宇宙中。
他在《鳥鳴澗》中寫道:“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深澗中”,詩人在這裡描繪出春天山澗夜晚的靜谧,一個“驚”字喚醒了一個息息相通的世界,創造了“鳥鳴山更幽”的境界。
他以清靜之心去觀照自然,去包容萬物,如他在《漢江臨泛》中寫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江水天際,好像流出了天地之外,遠山濛濛,若隐若現,若有若無。江流無盡,遠山濛濛,給人以無盡回味的餘地。山水詩“空”不僅是自然表征,也是詩人心靈與自然交融的内在特征。
王維的山水田園詩,融文學、繪畫、音樂的意境于一體。他在審美上以虛靜為懷,詩人心中安然自得,充滿光明,以這種心境去觀察景物,景物也呈現出空明的景象:“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鹿柴》),以動襯靜,空谷傳音,愈見其空;人語過後,愈添空靜。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山中》),細緻的描繪出人在山色濃翠欲滴的山路上行走時那種微妙的濕衣之感。“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描繪出新雨滌去山中塵埃而愈益清明,松間浮動着纖纖月波,清泉在山澗流淌,真乃秋天裡的春天!使人在甯靜而生機盎然的山水中,感受到自然造物的生生不息,心靈得到淨化。
王昌齡寫的“靜坐山齋月,清溪聞遠流”,孟浩然寫的“松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也表現出詩人所追求的一種纖塵不染的空明境界。
總而言之,在儒佛道思想影響下,盛唐山水詩人以一種最樸素自然的語言實現了曲盡物态與妙寫心境兼得而美的詩學目的,以一種最平和坦然的風度體現出兼容并蓄而高瞻遠矚的時代精神。
白居易受儒家和佛家思想的影響,立志“兼濟天下”,他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深受百姓愛戴,他蘇州刺史離任時,數十萬蘇州百姓揮淚相送,出現“一時臨水拜,十裡随舟行”(《别蘇州》)的感人情景。
他提出“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惟歌生民病,願得天子知”(《寄唐生》),反映人民疾苦,揭露社會時弊,為正義而大聲呼喊。他著名的作品《賣炭翁》、《杜陵叟》、《紅線毯》等,都體現出對百姓關愛、同情的善念。
他不僅自己虔心修行,還大力倡導以佛家慈悲濟世的精神善化衆生。他用自己的俸祿請人彩繪大型天國世界圖、佛像、神像、印佛經,勸勉人們要敬奉神佛。其詩境無不是詩人高尚而祥和心境的自然流露,如他寫的“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的春天美景,“春風先發苑中梅,櫻杏桃李次第開”的生意和生機。
古詩中常以雲象征淡泊無争,表現超然物外的人生态度,象征着無意功名利祿的隐逸精神,如僧皎然寫的“逸民對雲效高緻,禅子逢雲增道意”;以鐘聲能警醒世人,“驚醒世間名利客,喚回苦海夢迷人”,如常建寫的“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籁此皆寂,惟聞鐘磬音”,萬籁俱寂,隻聽到那莊嚴悅耳的鐘聲,令人敬畏和神往,感悟到天地之正大、鐘鼓之浩蕩,直覺天地之氣貫注心胸。
孟浩然寫的“夕陽連雨足,空翠落庭陰。看取蓮花淨,應知不染心”(《題大禹寺義公禅房》),表達出明心見性,心淨則徹悟蓮花淨潔。綦毋潛寫的“白日傳心靜,青蓮喻法微。天花落不盡,處處鳥銜飛”(《宿龍興寺》),寫詩人于龍興寺所見的美景及内心向往,贊頌了佛法的廣大無邊。
[清代]王時敏《杜甫詩意圖》(12開),紙本設色,39×25.5cm×12。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儒佛道思想不僅豐富了唐詩的題材和内涵,而且直接促進詩人思想境界的提升,這也是經典文學始終充滿活力的重要因素。
因此,唐詩中有“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孟浩然《望洞庭湖贈張丞相》)的盛唐之音;有“欲窮千裡目,更上一層樓”(王之渙《登鹳鵲樓》)的闊大境界;有“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劉禹錫《浪淘沙》)的深刻哲理。
正統信仰是中華民族的内在精神,推動着中華民族越過漫漫曆史長河走到今天。包括儒道釋信仰在内的古典中國文化是使人立于不敗之地的文化,它可以使人明辨是非、善惡等原則性問題,堅定為善的意志,追随真理、護衛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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