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涼山索瑪花開放,蘇正民又回到了家鄉。生長于涼山喜德縣小山村的他,曾在國家助學政策和社會幫扶下,一路克服貧困走出大山考上大學。不久前,這段求學經曆被他寫入論文“緻謝”,并在全網傳播“刷屏”,令衆人深受觸動。
從中南财經政法大學本科畢業後,24歲的蘇正民做出新的選擇,重返涼山成為一名支教老師。9月10日教師節前夕,南都、N視頻記者采訪了身在越西縣第二中學支教的蘇正民。
在彜語裡孩子們被叫作“阿依”,這些天,涼山阿依們精神面貌的變化,當地教育硬件設施的改善,令他印象尤為深刻。未來他還将紮根家鄉工作,同步開展“阿依助學”行動,“帶着知識回到大山,幫助更多孩子走出大山”。對于自己的師長,蘇正民心懷感恩,也深受師道傳承,“繼續把當年對我的那份愛,傳遞給我的學生”。
蘇正民返回涼山越西縣第二中學支教。
談回鄉支教:孩子們精神面貌特别好,硬件設施大大改善
南都:能否介紹下今年研究生支教團和涼山分隊的情況?
蘇正民:研究生支教團是國家“大學生志願服務西部計劃”項目内容,我是中南财經政法大學第二十四屆研究生支教團團長、涼山分隊隊長。今年學校有三個支教點,一個在甘肅省酒泉市,有6名成員,一個在湖北省恩施州鹹豐縣,也有6名成員,另外還有一個在四川省涼山彜族自治州越西縣,加上我一共是3名成員。我最先選的是去甘肅,後來學校新增了涼山,剛好是自己的家鄉,比較了解這邊的情況,所以就過來了。我們的任務就是從今年9月到明年7月這一學年,在支教學校擔任支教老師。
南都:這次到越西縣第二中學支教,你有什麼計劃?
蘇正民:這一年我帶初一三個班,上的課叫做道德與法治,最重要的還是希望他們能夠學好這門課程,取得不錯的成績,這是我首要的任務。因為我們隻來一年,在教好知識的基礎上,也希望帶來外面的東西,能夠拓寬他們的視野。另外,我在涼山做了一些小小的教育公益項目,希望利用剛好在涼山的時間,把“阿依助學”計劃做得更深更實。
南都:這段時間給學生上課,他們給你留下了什麼印象?
蘇正民:我跟他們一樣,當年也是從大山裡走出來,我最先的預期是,這些孩子普遍比較内向,不太願意交流和表達,另外山裡的孩子也比較調皮。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們的整個精神面貌特别好,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麼内向,還是比較樂觀開朗。我記得第一堂課上他們自我介紹,有的孩子就說想做專門打比賽的電競選手,還有說以後想打籃球、踢足球,進入國家隊。這麼多年過去終于不再那麼閉塞,他們現在知道了更多新的職業,我覺得也是進步。
南都:學生們對你這位新老師評價怎麼樣?
蘇正民:還是蠻好的吧,在課堂上我還是嚴厲的,但是在課下希望能夠跟他們處成朋友一樣的關系,因為我自己和他們經曆差不多,很清楚他們在想什麼、需要什麼。
有些孩子會問我,我要怎麼樣努力才能超過你?中考要考多少分才能進入高中?要考多少分才能進入你讀的大學?大學生活是什麼樣的?他們有求學的意願。
也有些孩子覺得自己基礎不好,家庭條件稍微差一點,讀書對他們意味着什麼,可能還不是很了解。我就分享了自己當年初中的故事,我起步其實比他們困難很多,無論是漢語水平還是學習基礎,但是通過自己兩年多的努力,最後還是能夠考上不錯的高中,所以讓他們不要有心理負擔,一切都來得及。另外也是想告訴他們,讀書對山裡的孩子來說是最好的出路,要相信知識的力量,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南都:越西縣第二中學校長介紹,學校九成學生來自彜族。你曾在“緻謝”裡說,漢語是求學路上第一道難關,現在孩子們學習漢語的情況如何?
蘇正民:我現在帶的初一的孩子,普通話講得非常标準,不僅是他們,小學生也講得很流利。國家精準扶貧貴在“精準”兩個字,通過發起“一村一幼”和“學前學會普通話”行動,在每個村子修建了“村幼”,讓彜族的小朋友在幼兒園階段就能聽懂日常的漢語,當他們進入小學階段後,就再也不會存在我們當年的問題。現在涼山小孩普通話講得比老一輩,甚至比我們這一輩都好很多了。
南都:孩子們的學習和成長環境還有哪些變化?
蘇正民:最直觀的應該就是硬件設施的改變。你到涼山的任何地方去看,修得最好的建築一定是學校,也代表了涼山對教育的重視。比如現在很多學校教室有電子白闆,還有書法室、美術室、音樂室、舞蹈室,帶塑膠跑道的運動場等,我覺得已經可以和大城市的學校媲美。
南都:馬上教師節就要來了,支教以來的第一個教師節,你準備如何度過?
蘇正民:就是一切照常,備課改作業,充電學習,平平淡淡的。一路上有很多老師幫助我,我也會給他們說一聲祝福,感謝無微不至的關懷。現在我長大了,成為了他們中的一員,成為了他們的模樣,也會繼續把當年對我的那份愛,傳遞給我的學生。
談涼山“阿依”:書屋修到了村裡,大學生志願者陪伴閱讀
南都:你從大學開始做“阿依助學”計劃,現在還嘗試了哪些教育公益項目?
蘇正民:其實我最早2017年是跟着公益組織做志願者,2019年開始自己做教育公益項目,大二發起“阿依助學”計劃。我在大學生群體中發出倡議,加入我們的月捐群,一天節約1塊錢,一個月節約30塊錢,少喝兩杯奶茶,給學生發獎助學金,用這種物質幫扶的方式,資助涼山家庭困難的孩子。跟我同寝室的室友都在月捐群裡,現在群裡已經有252人,一共資助了100個孩子。後來又成立了“阿依助學”專項基金,用專項基金開展精神幫扶,比如夏令營、冬令營、阿依公益書屋和公益講座。
南都:哪些是現在重點開展的幫扶工作?
蘇正民:涼山擺脫貧困後,大家的條件其實好了很多,國家的助學體系也很健全。“阿依助學”計劃這樣的物質幫扶,可能漸漸不再被需要。如果以後精力資源不足,就專心做好阿依公益書屋。
阿依公益書屋。
南都:能否介紹下阿依公益書屋項目,對涼山阿依們有什麼幫助?
蘇正民:第一所書屋在西昌郊區,隻有10多平方米,分成了三個房間,可以閱讀、自習、上課。來書屋的都是從山上搬下來的自主搬遷戶和進城務工農民工的子女,他們的父母很多基本上都沒讀過書,不知道怎麼去教育孩子。所以普遍可能會形成兩個極端,要麼是過度控制孩子,對孩子極其嚴厲,要麼就是非常松散,放養式完全不管。所以我們是為這樣一群小孩服務,稍微去彌補家庭教育的不足。
平時上學期間就邀請西昌學院的大學生志願者幫忙,寒暑假就招募從外地返鄉的大學生志願者協助,陪伴孩子們閱讀,輔導他們完成家庭作業。
美育教育也很重要,我們會給孩子們上美術、音樂、舞蹈、體育這些素質拓展課程。另外,希望他們在書屋養成良好的學習和行為習慣,這方面他們的家長可能不會有意去培養,如果沒有掃地或者是書亂放的話,我是經常會批評他們的。
南都:這個書屋是怎麼搭建起來的,平時是如何運轉的?
蘇正民:我很早就想做公益書屋,這也是自己小時候的夢想,那時很喜歡看書,但沒有太多機會,隻有撿來的一些書。2020年開始籌備,花了兩年的時間,最終才敲定下來。
其實真正把這個書屋建起來,做得最多的是我母親,最開始她一個人從二手市場淘回兩三個大書架、十幾張書桌闆凳,後來愛心人士捐贈書籍,也是她從物流站一點點運回書屋。每天早上開門,晚上打掃衛生,一直都是她在做,所以她自己也是一名志願者,但她聽不懂志願者是什麼意思。
阿依公益書屋課堂。
南都:你的母親也參與其中,做這些志願工作,她感覺怎麼樣?
蘇正民:她挺高興挺樂意的,她說這個書屋裡面,一本書也看不懂,一個字也看不懂,但是她知道讀書和知識很重要。大學生志願者在這邊有補貼,我母親從來沒有領過補貼,但是她依舊很願意做這件事情,因為她知道讀書和知識對孩子的意義與價值。
我記得今年暑假有一位家長,離書屋10多公裡遠,就一路走一路問,找了過來,然後專門找到我母親,說一定要把孩子送來,看書學習完成作業。我母親說做人永遠不能忘本,你自己是怎麼走出來的,現在身邊有這樣一群小孩,既然你稍微有這個能力,就不能不去幫助他們。反而是她一直在教育我,不要忘記自己的本源。
南都:做這些項目要克服什麼困難?
蘇正民:對我們大學生群體來說,最多的是一腔熱血,缺的是資源和資金。以前跟着公益組織做,對方願意信任和認可我,所以他們出資金和資源,我們出人力并執行。遇到的困難挺多的,但困難克服之後,就會把它忘掉。其實大的困難反而能夠戰勝,真正的困難來自于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瑣碎,有時候學習比較忙,壓力也比較大,經常趕這些項目的東西,連續幾個晚上搞到兩三點,那時就會疑惑我在幹什麼,這麼累為什麼?這才是最容易擊垮一個人的。
南都:外界也很牽挂涼山阿依,你現在做的這些工作,還需要什麼幫助嗎?
蘇正民:涼山一直以來都有很多愛心人士、企業、社會組織在這邊做公益,我自己隻是個新人。我在想,能不能在開拓眼界這方面給孩子們幫助,另外培養涼山本土的人才和志願者,在這裡紮根持續做下去。
其實,書屋也可以為周邊家長提供家庭教育輔導,外出務工法律輔導等,我想把它打造成鄉村振興文化陣地,變成居民們都願意去的地方。希望以後多修幾個書屋,如果修在其他縣城或鄉村,就需要專業的社工、志願者等管理服務人員。
談“緻謝”走紅:花兩個晚上寫完,将帶回知識紮根家鄉
南都:你的畢業論文“緻謝”曾經刷屏,當時為什麼會用6000多字的篇幅,專門寫下求學路上的經曆?
蘇正民:最初就是給自己的指導老師看,沒想到會被發出去。我也跟大家一樣,是畢業論文小白,老師幫我修改論文很辛苦,确實想感謝他們的指導。但是後來寫到感謝,想到這一路上的好心人,一寫又停不下來,就花了兩個晚上在圖書館寫完了。
其實這一路上幫助我的何止這65位,還有很多很多人,能寫的東西更多。當時腦海浮現出什麼就寫什麼,就是一種真情流露。
南都:你覺得它為什麼會打動人?
蘇正民:起初想不清楚,就很納悶兒,我有啥好關注的?在我身邊有很多從涼山或者其他少數民族地區走出來,曾經家庭條件比我更艱難,取得的成績比我更好的人,我隻是受國家和社會幫助成長起來的萬千普通青年之一。
但後來一想,其實大家關注的并不是我,而是我背後的大涼山,國家為教育資源的均衡,為山裡農村孩子有書讀,這麼多年在這裡所做的努力。涼山以前是全國集中連片深度貧困地區之一,國家脫貧攻堅後貧困縣摘帽,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南都:因為“緻謝”被更多人知道後,你的生活有沒有什麼變化?
蘇正民:有更多人知道我們在做的件事,并聯系到我們提供資金資源幫助,也有志願者了解到我們的項目,所以今年暑假夏令營招募了30多個志願者,書屋暑假活動也招募了近20個志願者。我覺得這也讓更多人看到,我們這群受國家社會幫助長大的孩子,走出來之後是會深深地感恩的,會貢獻我們力所能及的力量。
南都:你在“緻謝”中說,父親“始終是一束光,照亮了我前行的道路”,畢業典禮上你把獎杯獻給母親。父母是怎樣的人,對你有什麼影響?
蘇正民:我自己想了想,這一路上的幸運,除了感謝國家和社會的幫助,另外最需要感謝的就是父母。
我父親小學讀過三年書,後來因為家裡實在太窮了就沒讀成,他一生都堅信知識改變命運。所以小學開課的時候,他把姐姐、妹妹和我三個人都送進了學校,當時我們家條件很糟糕,都是用樹木做牆,在上面鋪一些稻草,連土坯房都住不了。但就是因為父親的堅持,我們才都能夠進學校讀書。
後來父親在縣城工地或者其他地方打工的時候,也經常會撿各種書回來給我們看。他當時也跟母親講,一定要讓孩子讀書,不要再吃他們這一代的苦。
父親去世之後,母親一個人日子是比較艱難的,她把我們三個孩子繼續拉扯大,把我和妹妹送進大學。走出涼山上大學的時候,母親跟我說了一句話,“出去之後好好學習,要活出一個人樣,一定要學會感恩和回饋,别人給你一碗米,你要給别人一袋米”。
蘇正民獲評中南财經政法大學志願服務類獎項,母親和妹妹特意從涼山趕來參加頒獎禮。
南都:剛走出涼山時,面對外面的世界,最初是什麼感受?
蘇正民:說實話其實反而讓自己更加自卑和封閉了,我在北京讀了一年預科,一直到武漢讀大學後,很多老師給我各種各樣的機會和舞台展示、表達自己,是他們幫助我一點點改變的。
南都:這種心态的變化轉折發生在什麼時候?
蘇正民:2019年,學校團委和學工的老師推薦我去參加湖北“百生講壇”演講比賽,湖北很多高校大學生都會去參加。老師對我說,我受到過這麼多幫助,何不把涼山脫貧的故事講給大家聽。
當時我從來沒有參加過演講比賽,幾天睡不着覺,沒上過台,緊張。然後老師幫我找了一個辦公室,每天上完課就在那裡練習,每個字怎麼發音,哪裡該斷句,哪裡該揚起來,哪裡該降下去,1000多字的演講稿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筆迹。
比賽前訓練膽量,就在學校操場上大聲念出來,到了賽場在衛生間裡一直練習。就是笨鳥先飛,沒有什麼技巧,不想讓老師失望。最後從初賽、複賽、決賽,拿到了一等獎。這件事給了我很大鼓勵,我發現好像我也還可以,沒有自己想的那麼不堪。
南都:這次選擇到涼山支教,走出大山又回到大山,你是怎樣的想法,未來還有什麼打算?
蘇正民:小時候的唯一想法就是我要努力讀書逃離這個地方,然後帶着家人,住上大房子,過上好日子。現在明白讀書不僅僅是為了考試、升學、工作,其實還是有很多作用,對于人的健全和發展,有潛移默化的影響。我覺得職業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無論在大城市還是在西部鄉村,隻要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就是對國家社會最大的貢獻。
回到家鄉能為家鄉做更多的事情,能夠回饋他人對我的幫助,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有用的人,自己還是有一點點價值的,對我而言是一種莫大的快樂,隻是每個人的快樂不同而已。支教結束後,我會回學校讀研,也願意繼續深造讀博,最終還是會回到家鄉工作。我妹妹在西南醫科大學讀臨床醫學,是公費醫療生,她以後也會回來。
其實,相比于我和我的家庭受到的幫助,我現在所做的微不足道,受到贊譽也挺慚愧的,就像我“緻謝”裡最後寫的一樣,我至少要用自己一生的時間紮根家鄉,帶着知識回到大山,幫助更多孩子走出大山,在這個地方做一點貢獻,我心裡面才能夠稍微平衡一點。
出品:南都即時
采寫:南都記者 張林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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