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歲的昱聖是一名地推,他的業績在北京大區中名列第一。他健談,能輕易打開與人的溝通局面,騎着摩托車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在生鮮電商的新浪潮,互聯網巨頭們憑借資本實力流血拼殺,無數像昱聖這樣的地推,構成這一浪潮中沖鋒陷陣的地面部隊。
被嫌棄的地推的一天
8月18日上午10點鐘,一場驟雨剛剛停歇,北京東四環外的百子灣,26歲的地推昱聖開始了一天的打拼。
昱聖把摩托車停在兩個外賣小哥的攤位邊,踏闆上放着一大箱禮品。用戶每下一單或者花8塊錢注冊三個月的會員,就能拿一盒酸奶或者雞蛋。挑了近10盒雞蛋、10盒酸奶放進塑料袋,昱聖提着一大袋東西走進窗明幾淨的寫字樓。
昱聖給自己定下的業績目标是一天下夠20單:讓20個沒有注冊過美團買菜APP的人下載應用,完成注冊,并且在線購買首單。除此之外,昱聖需要極力勸說顧客買水果蔬菜肉,這樣才能算他的業績。
從13層向下掃樓,昱聖左手拿着手機,右手食指和拇指夾着一張塑封過的宣傳單,剩下的三根手指提着獎品。拎着沉甸甸一大袋獎品,他的手指已經有明顯的紫紅色勒痕。公司的玻璃門緊閉,門上貼着白紙黑字:“推銷勿擾!!!禁止一切形式推銷”。昱聖不理會這種拒絕,他把手機放進口袋,曲起手指敲敲門,幾秒後有人走過來問,“幹嘛的?”
昱聖立刻挺直腰闆,用左手把袋子托到胸前,聲音帶着笑意,“美女我是送東西的。”門開了。
“美團生鮮超市您知道嗎?美女您有下過嗎?咱們現在下載送酸奶,送雞蛋。看看吧,首單免運費,直接送到您家。”
昱聖說話帶着東北口音,語速很快卻沒有背誦的刻闆,有種随時準備和你唠嗑的熱乎勁兒。隻是熱絡碰上的是一張張陰沉的臉,隻能尴尬地冷卻在嘴邊。
開門的大姐沒有停下來的意願,“我們在忙呢,怎麼工作時間進人家公司。”她嘟囔着轉身離開,留昱聖一個人手足無措地站着。
在這一層,昱聖敲開了五家公司的門,多數人把昱聖當作隐形人。一家堆滿方便面和自熱火鍋的食品公司,員工們見到昱聖,對視一眼後,心照不宣地走開,回到自己的工位上面無表情地低頭玩手機。昱聖摸了摸脖子,禮貌地說了句“麻煩了美女們,再見。”後,便匆匆離開。
從最東邊的公司開始,他一家公司一家公司地敲門。13層的5家公司一無所獲,10層的6家公司也沒有人應答,9層隻進了兩家公司的前台,8層,5家,7層,6家……
圖 | 昱聖在大成國際寫字樓裡掃樓
掃完一幢樓後已經是下午1點半,昱聖一單都沒有開。他走出寫字樓,把沒有送出去的禮品放回箱子裡。天空陰沉,風中夾雜着細細的雨絲,摩托車邊一個快遞小哥在忙着掃件、打電話,另一個小哥蜷縮在快遞車裡打盹。
昱聖坐在摩托車後座,從口袋裡拿出煙點上火。手機裡主管發來語音問他今天的情況,“還是零單啊……這可不行”。一言不發地抽完三支煙後,昱聖似乎又蓄起精神,“别着急啊大哥,淡定點,穩。”他一邊摁住手機發語音,一邊轉身,擰轉鑰匙,發動了摩托。
轉機發生在下午。經過兩個十字路口,昱聖向西拐進百子灣路,停在一家東北菜館前。午市已過,飯店裡隻剩兩桌客人。昱聖和老闆娘畢姐攀談起來。
“姐,現在美團有滿減,買魚用優惠券,比你去市場那進價還低。”他打開軟件給畢姐看裡面菜品的價格,“還有澳洲牛腩,姐你上次買過。滿39減10,滿49減15,我再給你多送點東西。”
先前的些許失落徹底消失,昱聖熟練地報上各個菜品的價格,清晰地給畢姐規劃最劃算的方案。畢姐招呼着店員們一起下單。昱聖沿桌跑來跑去,手把手幫大夥下載軟件注冊,選定菜品,掃他的二維碼,付款,購買會員。
“這比我們在菜市場買菜劃算。他的業績肯定是第一。”畢姐想了想說,“其實來這兒推的人挺多的,但他和别人不一樣……小夥特别實誠熱情。”
忙了半小時以後,昱聖開了15單,桌上送的禮品雞蛋摞起了高高9盒。他眼神露出疲态,嘴唇上裂紋深刻。昱聖捂嘴打了個哈欠,腳步卻沒有停下來,“你們先吃,我再去拿點贈送的禮品。”
水洞與“死城”
昱聖中等個子,穿着一雙乍眼的熒光綠球鞋,身材魁梧。皮膚粗糙黝黑,擡頭時額頭上的皺紋裡夾着汗,黑色短袖後背有濡濕的痕迹。他拿起宣傳單扇風,大步流星走得飛快,看起來與寫字樓的高級配色格格不入,與穿着襯衣踩着皮鞋經過的白領們格格不入。
“酸奶要奔着你走,你給它個機會吧美女。”“多好的軟件啊,一瓶水都能送到你家還不要運費,帥哥下一單試試吧。”昱聖的開端與結尾總是“美女”或者“帥哥”。奇怪的是,或許是他身上有難以掩蓋的樸實和真誠,這樣喋喋不休的話術不會讓人難堪或是感到油膩。
很難想象,在做地推之前,昱聖是個嚴肅闆正,不善言辭的軍人。
2013年,昱聖初中畢業後入伍當兵,在武警部隊五年,從“二條”熬到“士官”。退伍後,原本雕刻般穩定的生活開始變得迷霧重重。
昱聖先是倒騰鞭炮,從臘月賣到正月十五。遼甯的冬夜氣溫零下20度,昱聖裹着軍大衣睡在車裡,手指腳趾被凍得僵硬失去知覺。睜着眼捱到天亮,昱聖說,“不怕人偷也不怕人拿,就怕誰一個煙頭沒留意,整個車着了。”
大年三十晚上,昱聖回到家腳都沒洗,累得倒頭就睡。正月初一,他下午三、四點才回到家,開始過屬于自己的遲到的春節。那一年,昱聖23歲,節日喜慶的鞭炮聲沒能驅散生活的苦,也沒能給他喘息的機會。可昱聖說起時并無苦澀,他夾着煙眯起眼,帶着某種永不疲倦的活力,昱聖說:“掙錢嘛,累不累先攢錢再說。”
昱聖的家在遼甯本溪水洞景區附近的縣城,山高林密,河流縱橫。景區地下溶洞裡暗河流淌,岩壁的鐘乳石五彩斑斓,回老家後,昱聖和家人一起在景區做買賣山貨的生意。今年疫情,景區關閉,昱聖不得已離開家鄉。因為姐姐在北京,昱聖從小與姐姐親近,他想着在北京能常和姐姐見面,能相互照應。于是,在戰友推薦下,昱聖加入地推一行。
在寫字樓裡做推廣時,昱聖走進一個又一個公司的前台,又被冷言冷語釘在一塵不染的地闆上。多數公司會在門口放個魚缸,養招财旺運的觀賞魚。吊燈剔透晶瑩,光點灑在地面上,前台魚缸裡傳來嘩嘩的水流聲響,紅尾錦鯉擺着尾巴遊得天真。魚的眼睛,并不看昱聖。
圖 | 公司前台魚缸裡的觀賞魚
這讓昱聖想起從前在本溪水庫邊玩耍的日子。到了冬天,水面結了一層厚冰,他和朋友們用尖銳的鐵棍鑿開冰窟窿,把捕魚的拉網器“水耗子”放進去,紅色的“水耗子”像一條顔色豔麗的魚,帶着長長的魚網在透明的冰面下潛遊。等“水耗子”停下後,再鑿開冰,拉起網,鮮魚脫冰而出。
那些寒冷卻又熱氣騰騰的日子,已經離昱聖很遠了。
雨勢大起來,高樓和街道的線條都被雨幕籠罩看不真切。昱聖跑出去用塑料袋把裝雞蛋酸奶的箱子蓋得嚴嚴實實,摩托車的後座和車頭卻被大雨淋得濕透。
坐在飯店門檐下的木凳上,昱聖說,“北京壓力有點大,沒有老家好。老家有山有水,能玩。”
那些與昱聖一起“玩”的朋友們,如今也散落各處。他的生活被工作占據,幾乎沒有閑暇的時間,聯系最密切的是一起掃樓的同事。昱聖把煙放嘴邊點上火,吐出的煙溶進同樣茫然的水霧裡,他笑笑,“不過現在坐這兒也挺好。雨澆不到,太陽曬不到。”
從大成國際來飯館的路上,昱聖騎着摩托車穿過一個天橋,橋下風聲鶴唳,車輛和摩托車飛馳而過。明明人來人往,車流不息,昱聖卻突然說,“北京像一座死城。”
雨水,姐姐
北京有16個區,朝陽區下轄有24個街道,每個街道都有高樓林立的寫字樓和失落的城中村。對昱聖而言,北京看不到邊界,也無法觸摸。地推的生活被分配到的美團網點切割,融入城市脈絡裡最細枝末節的街巷。朝陽區各個街道的路面,構成了昱聖對北京克制地探索。昱聖騎着摩托車,在不被看見中穿梭。
5月份剛來北京工作時,昱聖被分配在勁松街道。看到寫字樓裡快步來去的陌生人,昱聖腳步沉重,覺得自己永遠也追不上他們,連同一起沉重的是嘴巴,他張不開嘴,沒法和陌生人搭話。
第一天拉了三單,第二天拉了一單。整個五月,無論是睡前或是醒來,昱聖都在焦慮,每一單都很艱難,心始終懸浮着無法落定。在部隊,昱聖的性格沉默内斂,推薦他這份工作的戰友擔憂地問他,“能幹了嗎?”同事們看昱聖,也覺得依他的性格肯定幹不長。
憋着一口氣,提着一股勁兒,昱聖開始琢磨鍛煉自己的溝通能力。地推與用戶面對面交流,需要話術的引導。對那些看上去會自己買菜做飯的中年人,昱聖會快速報上軟件裡菜品的價格,用價格優惠吸引他們;年輕人注重便利,要向他們重點介紹免費的上門配送服務;女孩們愛吃水果,各種水果的價格和滿減活動必須熟記于心。
昱聖也總結了一些有用的“小竅門”,每掃一幢寫字樓前,他都會和樓外揀件的快遞小哥們聊聊,這個樓有多少層,怎麼設置門号,裡面有什麼類型的公司等等。熟練報出公司門号和來訪的目的會避免和保安過多周旋,也不至于被問住亂了陣腳。
傍晚跑單時,昱聖碰到了上午一起在寫字樓裡推銷的同事。她今天的業績依舊是零單。“她抹不開面兒。”昱聖說,“做這行最重要的是要把姿态放低。”
隻要路人表現出一絲停頓的意願,昱聖能追出去100米遠,一直不停歇地跟在身後說。話匣子一定要打開,保持高密度地輸出,不管别人态度如何都不能氣惱。
昱聖不會覺得拒絕他的人冷漠,他理解都市人的壓力與疲憊。“寫字樓裡上班的不敢和我多說話,畢竟人家在工作,老闆看見了也不好。上下班回家的路上,大家都很累,沒人想和人交流,隻想放空趕快回家。”
地推按照底薪加提成的方式領取工資,每天保底10單底薪135塊,15單後額外獎勵100元,20單後再多獎勵50元。五月初入職時昱聖拉了300單,第二個月拉了500單,上個月,在北京四個區中,昱聖的業績排名一區第一。八月,他的目标是拉夠800單。
如今,“線上買菜”成為新風潮,在生鮮電商這條賽道上,各互聯網巨頭們前仆後繼地湧入。2019年1月,美團推出“美團買菜”平台;同年3月,餓了麼建立生鮮業務模塊;同年4月,盒馬鮮生上線“平價菜場”;同年5月,蘇甯上線“蘇甯菜場”……還有京東到家的“買菜”業務,騰訊的每日優鮮、誼品生鮮等。
生鮮電商行業的競争激烈,在幫助資本搶占渠道終端時,一個個像昱聖這樣的地推組成地面營銷團隊,配合着運營操盤模式,為各大互聯網企業挖掘第一批用戶,幫助其在競争中開辟并迅速占領市場。昱聖是入海口沖鋒陷陣的第一波浪花,大海廣闊,無邊無際,他隻有向前沖,沒有回頭路。
上遊的彙聚和沖刷與他無關,這一波波海浪到底要沖到哪裡去,驚濤駭浪下誰被犧牲誰又被托舉,平靜水面下整個時代暗湧的海潮,昱聖對此一無所知。昱聖騎着他的小摩托,來來往往的行人在他眼中模糊成沒有面孔的圖像,他極速向前,在八裡莊,在高碑店,在豆各莊,在百子灣……在朝陽,在北京。
路過通惠河時,昱聖放慢了速度,水面完整地映照着高樓與綠樹,完整地映照着一種陰沉。順着東四環中路向北,昱聖知道,上班族們下班後各個飯館都會有人小聚,他還得大幹一場。昨天回到家躺下時已是淩晨兩點,今天他想早一點,争取1點睡覺。
圖 | 雨中的通惠河
行駛在天橋下,有細細的水流彙聚着下落,打在昱聖的肩膀上。昱聖被冷意擊中,縮了縮脖子。從五月來到北京,他一直想見姐姐一面,現在三個月過去了,昱聖隻休息過3天。八月末,秋意初現端倪,昱聖至今,沒有見到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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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楊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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