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種肌肉皮膚都被拉長的奇怪感覺,越往後期越痛。“痛得不行了,就兩天擰一圈,一天隻延長0.05mm。”
文| 盛倩玉 編輯 | 小豆
為了斷骨增高,高中那幾年,李亞諾和父母鬧得不可開交。
李亞諾1米67,在北方一衆高個子男生中,他總感覺自己“矮别人一頭”。在學校,坐在他前排的那個男生,身高1米71,總是回過頭來“笑”他。
“也不過就是比我高了3、4厘米,老是莫名其妙說我矮什麼的。”當時,李亞諾嘴上說的是“不過就是高了幾厘米”,心裡想的卻是“哪怕就多長幾厘米”。
為了長高,他去醫院做檢查、拍片子,醫生說,不行了,骨骺線已經閉合了。
骨骺線閉合,意味着機體已經失去了自然長高的潛力。之後,深感絕望的李亞諾,從五花八門的百度知道和QQ群聊裡,知道了一種名為“斷骨增高”的手術。
20歲生日那天,他選擇“脫胎換骨”
“斷骨增高術”又稱“肢體延長術”,顧名思義,就是先通過手術将雙腿截斷,再用儀器向相反方向牽拉斷骨兩端。根據每個人的組織再生能力和特點,每天以0.5毫米至1毫米的速度,将斷骨緩慢延長,再等待其愈合。
這一手術聽起來過于殘忍,很多人都将其視為都市怪談或是莆田廣告,但李亞諾卻真的把希望寄托在了斷骨增高上。
他太“在意”身高了。
高三那年,李亞諾報名參加了民航飛行員招生考試。當時好幾個省的年輕人在一起競争名額,他最關注的是,“我是男生裡面最矮的。”
最後,李亞諾考試落選了,其實未必因為身高,畢竟他的個頭是在165cm的選拔标準線以上的。但事後回到學校,班主任“身高不行”的幾句話,還是深深刺傷了他。
“現在我知道老師其實沒有惡意,就是随嘴說了這麼一句,但那會兒就是覺得不行。”
身高帶來的刺痛感,先是來源于個别同齡人的玩笑和嘲諷,接着就向所有有心無意的話語上蔓延。
那些年,網絡已經足夠發達,各種增高小廣告早就從路邊的電線杆和小傳單上,搬到了各種百度知道和QQ群裡。李亞諾在各種五花八門的“快速增高”“成人增高”宣傳裡,知道了這種名為“斷骨增高”的手術。
百度斷骨增高吧中,有網友發布的斷骨增高手術圖。
為了長高,他下定決心要試。
經過一段時間的比較考察,他為自己選定了一位“醫生”,計劃在兩條小腿部位各增高7厘米。父母雖然表示強烈反對,最終卻沒能扭得過兒子。
李亞諾選擇在2014年的9月24日走進手術室,這一天,是他20歲生日。他計劃“脫胎換骨”。
幾個小時的手術後,李亞諾的兩條小腿上多了一副架子,麻醉效果逐漸退去,劇烈的疼痛随之襲來。
李亞諾描述這種疼痛,是一種“怎麼都疼”的感覺。術後兩周,李亞諾小腿整個變成紫色,即使吃了止痛藥、注射了抗生素,酸痛還是無孔不入。直到兩周之後,劇烈的痛感才稍有緩解,但兩條小腿還是無法發力。“因為動一下,就會劇痛。”
為李亞諾進行手術的“醫生”告誡他:術後3-4個月,他應該在床上練習蹬腿、蹬床頭,并下地跺腳;術後4-8個月,他應該進行室内行走和功能鍛煉;術後8-12個月,他可以如常人行走。
但李亞諾覺得很難做到。腿上還裝着支架,每動一下就會感到牽扯,又談何運動。此時,李亞諾已休學在家,每天窩在床上,玩着電腦,等待“長高”的那一天。
整整一年,21歲生日那天,李亞諾拆掉了腿上的架子。在手術和康複費用總共花去16萬餘元後,他“長高”了7.2cm。
似乎是“成功”了,但李亞諾日後逐漸遇到了包括X型腿、骨外翻、足弓塌陷在内的一系列問題。運動方面,他的下肢不如以前靈活了。
經曆了一系列積極複健後,李亞諾坦言,“想要恢複到手術前的運動狀态是很難的。”
“恐矮時代”,被放大的身高焦慮
斷骨手術的痛苦,張小本也經曆過。小時候,他因一場意外留下後遺症成為長短腿,所以要通過這項手術使兩條腿恢複到相近長度。張小本還記得,手術那天,他是早晨9點進的手術室,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3點多了。“剛手術完其實感覺還好,但後期延長的時候,就比較疼。”
那段時間,張小本腿上裝着固定架,每天都要自己擰一圈螺母,将斷骨延長1mm。這是一種肌肉皮膚都被拉長的奇怪感覺,越往後期越痛。“痛得不行了,就兩天擰一圈,一天隻延長0.05mm。”
有時出現神經痛,張小本坐也不是,躺也不是,他問了醫生,但也沒有特别好的應對方法。醫生不建議他頻繁服用止痛藥,張小本隻能忍着,過程十分痛苦。現在,張小本還處于術後的恢複階段,大多數時間都在床上度過,其餘時間要拉筋鍛煉。
有一次,張小本看見有人在網上提問,“我男生,身高165,看見網上有斷骨增高的手術,有必要做嗎?”
張小本在問題下如實寫下了自己的感受,“我感覺沒有必要,我做的是單腿,恢複期長,而且過程也痛苦。”
小本說的是“安全”和“時間”,但這似乎并沒能勸退想做手術的人,反倒引來了更多追問。因為提問者真正焦慮的不是“疼痛”,不是“時間”,而是“身高”。
在QQ上,以“增高”“身高”為關鍵詞進行檢索,會發現無數打着“斷骨增高”“肢體延長”名頭的交流讨論群,很多包含有“男生多”“文件多”“管理員活躍”等關鍵詞。
真正加入這些群聊,會發現一天成百上千條的聊天記錄,都是圍繞着“身高”展開的。
“你多高啊?”“白天169,晚上168。”“我162,可能娶不上媳婦了。”“身高我已經自卑了八年了,失戀五次,錢和好處都會給女孩,但是遭遇很多挫折。算了吧,别相信愛情。”“我同桌150又矮又内向,不敢跟别人說話,女孩把他當猴耍。”
早晨比晚上高一點,不壓頭發比壓頭發高一點,穿鞋比不穿鞋高一點……即使是1cm的微小差别,也成為十分重要的事情。而愛情、生活中的種種失意,似乎也應歸咎于身高的不理想。
群友們互稱“腿友”“斷子”,火熱讨論着“組團手術”或是“哪裡便宜”,甚至在群中互相“支招”,共同幻想長高以後的理想生活。
“骨頭一斷,黃金萬兩。”“你可以斷骨做個6cm,穿鞋穿個6cm,頭發燙個6cm,身高再多報個6cm。”“等你夠高了,有錢了,一個(姑娘)泡不到換一個還泡不得?”
一風今年18歲,身高1米69。因為長不高,他曾去醫院拍片子,發現骨骺線已經閉合了。今年年初,一風加入了幾個斷骨增高群,跟群裡的幾個“斷友”聊得火熱。他覺得,對于男生來說,1米75以下都是矮,175才算勉強達标,穿個鞋可以到180。
“長不高就做手術增高。”一風漸漸産生了這樣的想法。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媽媽,媽媽直接回了他兩個字,“不做”。一風又去和爸爸說,爸爸說,“身高确實不理想,但一切都等高考完再商量。”
“我爸知道,對男生來說,身高就是很重要。”一風說,父親淨身高達到了176cm,但母親身高150cm。有的時候,他甚至有點埋冤母親,“要是我媽160,我絕對能長到180。”
還有幾十天就高考了,一風晚上寫卷子到深夜,“我準備等考完試就去考察醫院。”
這種心理,做過手術的李亞諾都能理解,他覺得這是被炒作起來的“身高焦慮”。“電視裡那些全是長腿歐巴,女生找男朋友全是要170 ,矮子不要,還有現在說的高富帥、窮矮矬,反正每時每刻就是在告訴你,你不能矮,你要長高。”
網絡上流傳的最受女生歡迎的男生身高。
李亞諾坦言,當年,無論是學校還是家庭,似乎都沒有重視到他因身高産生的心理問題,也沒人對他進行情緒疏導。
北京協和醫院主任醫師、博士生導師潘慧教授多年從事矮小、肥胖症等疾病診治。潘慧教授告訴南都周刊記者,随着物質生活水平的提高、營養狀況的改善,越來越多的孩子身高水平提升,小學階段便達到150-160cm的孩子也不少。
但與此同時,也有越來越多人被一種“恐矮情緒”左右,“矮小”似乎被與“營養不良”“弱勢群體”這些較為負面的特征聯系在一起。社會中甚至流行起一些“男性就要高大帥”的片面觀點。
現實中,一些男孩想長到180cm甚至190cm,一些女孩希望長到170cm的模特身材。這種心理取向下,矮小的孩子容易不淡定,家長也會表現得非常焦慮。潘慧教授将此形象地稱為“恐矮時代”。
百度矮個子吧中的發帖
去德國做手術
去年中旬和今年1月,因身高問題焦慮的何曉宇兩次前往德國一家私立醫院進行斷骨增高手術,分别将兩側大腿、小腿截斷,增高12.8cm。期間,手術、住宿、護理等費用花去200餘萬元。
加入群聊後,面對大家對于斷骨增高的疑問,他有時會解答,還會發布一些他在德國生活起居的照片。但是,他對自己的QQ進行了嚴格的隐私設置,并一律拒絕别人添加他微信的請求。
何曉宇表示,手術恢複完成後他會退群,也不想再讓别人知道自己的這一段經曆。
其實,這種心理不算少數。李亞諾告訴記者,不少斷骨增高者在術後希望能重新回歸正常生活,也不願意别人知道他們有這樣一段經曆。
但更重要的原因,或許還是在于這一項手術目前在國内的“違規”性質。2006年10月,國家衛生部明令禁止将斷骨增高手術用于“醫療美容項目”。《衛生部關于加強“肢體延長術”管理的通知》中明确提及,“肢體延長術(俗稱斷骨增高術)是一項有創傷的疾病治療技術,存在較高的醫療風險,如不嚴格掌握适應症,将會損害人民群衆的健康。”
而在該項手術的适應症方面,《通知》表明,“這項技術适應症為先天畸形、外傷、腫瘤、感染等原因所緻的骨缺損或肢體不等長,以及因疾病引起的肢體畸形。”其中并不包括以“醫療美容”為目的而從事該項目。
一邊是衛生主管部門的明令禁止和大量經媒體曝光的失敗案例,另一邊卻是整個社會彌漫着的身高焦慮和長高需求。于是,貼吧、微博、QQ等平台中湧現出大量打着“分享斷骨增高經驗和醫生”的中介、醫托,甚至騙子,慫恿人們進行此項手術。
中介慫恿消費者前往手術
一風告訴記者,此前就有人向他推薦,說是國内不能做斷骨增高手術,但是可以去印度做,還表示可以幫忙聯系醫生、住宿、購買機票和辦理手續,“這種就是你付了一部分錢之後,他就不見了。就是專門騙錢的。”
記者以咨詢斷骨增高為由,添加了中介進行咨詢,他先是發送了不少“案例視頻”,視頻中的斷骨增高的男性腳上裝着金屬支架,卻可以自如的運球甚至灌籃。
此後,中介提供了大批“醫生名單”,從北京、成都、上海、哈爾濱到廣州“應有盡有”,甚至提供了價格範圍。“國内做裝針12-16萬,不裝針8-10萬;國外LON10-40萬,内置p針25-60萬,内置s針40~上百萬。”
對于手術安全性的問題,該中介表示,“沒你想的那麼可怕,也不是那麼輕松。現在很多人都做,這個月我知道的就3-4個了,都是在國内做的,下個月會有很多人組團去土耳其做。”
三木目前擔任德國一家醫院的斷骨增高中介。她透露,現在前往德國做斷骨增高術的,很多都是亞洲人和中東人,每月總人數大約20人,五分之一是中國人。其中既有想長高的,也有做矯正手術的。
據其介紹,前往德國做這項手術的費用大緻為65萬元,加上3個月在德國的康複,醫院負責康複期間住宿、家政、翻譯、後期檢查、康複運動康複器材,以及營養餐,費用在20-25萬元,總計需要85萬元可以完成整個過程。
對于手術的安全性,她反複強調,“要做就早下決心”,“真的很安全”。
中介發來的手術室和術後住宿環境圖片。
“斷骨增高術”背後的風險
而中介口中的“很安全”,是否真的“很安全”呢?潘慧教授曾在文章中分析,斷骨增高術帶來的并發症不容忽視:
第一,由于外固定“增高器”需要通過鋼針穿過受試者的雙腿,稍有不慎便會損傷腿部的血管、肌肉和神經組織,如果鋼針消毒不好,随時可能造成穿孔感染,甚至引發骨髓炎,造成殘疾;第二,肢體延長的速度如果過快,将會使腿部神經、血管損傷,導緻(腿部)神經癱瘓和血管供血障礙;第三,目前骨骼再生規律還沒有被完全掌握,由于術後造成人為的雙腿不等長并不鮮見;第四,由于正常人對手術增高中疼痛的預知力普遍較低,對“完美”的期望值往往又過高,因此一旦在手術時無法堅持,增高将半途而廢,并且可能造成終身殘疾;第五,普通人中有3%-5%的骨不連和再生障礙性貧血患者,一旦手術前體檢疏漏,後果将不堪設想。
潘慧教授告訴南都周刊記者,“在媒體報道和我曾了解到的情況中,有做完了手術愈合不上隻能一輩子坐在輪椅上度過的,有牽引後左右腿長度相差6-7厘米成為長短腿的,這樣的悲劇案例不勝枚舉。”
與此同時,更嚴重的風險則來源于一些資質存疑的小診所、美容機構,也在違規開展斷骨增高手術。
北京大成(合肥)律師事務所律師錢豔豔告訴記者,依據《國家衛生計生委關于取消第三類醫療技術臨床應用準入審批有關工作的通知》(國衛醫發〔2015〕71号)規定,在國内非因醫療目的是不允許醫療機構開展肢體延長術的。
“如有醫療機構違規開展此項手術,違規開展此項手術的醫療機構和醫生均會受到相應的行政處罰。如果構成犯罪的,亦需承擔刑事責任。術後一旦出現問題,患者若訴諸法律途徑解決問題,法院在審理案件過程中,會根據雙方的過錯程度依法做出相應的判決,結合事實情況來判斷雙方的過錯,各方則要依據過錯大小承擔責任。”
記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檢索發現,即使是近兩年,也有不少因斷骨增高手術失敗産生的糾紛案件。
中國裁判文書網上披露的斷骨增高手術糾紛案件
即使患者最終通過法律手段獲得了經濟賠償,但落下的終身殘疾終難彌補。
李亞諾向記者透露,在實施該項手術後的五年時間,他先後遇到了骨盆不穩、臀腿大肌群失去控制作用、X型腿、骨外翻、足弓塌陷在内的一系列問題。“至于骨不連、脊髓炎、傷及神經的情況,從概率的角度來說不高,但要是攤到某個人頭上,就是100%。”
李亞諾回憶,“有一段時間,坐地鐵的時候,一旦車輛加速或減速,我就很難站穩。整個小腿肌肉緊張,小腿明顯比常人粗了不少。”後期,他開始嘗試通過積極的康複訓練解決這些問題,還建立了一個名叫“O型腿X型腿矯正中心”的QQ群,為有類似困惑者提供交流平台。
現如今,距離李亞諾斷骨增高已經過去5年時間。這5年,李亞諾也一直在思考,為什麼當初就非做這個手術不可?他覺得自己的心理已經發生了變化,“衡量一個人的維度,不應該隻是身高。”
(應被采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來源|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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