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詩雲：

走遍天下遊遍洲，

人心怎比水長流？

初次相交甜如蜜，

日久情疏喜變憂。

庭前背後言長短，

恩來無義反為仇。

自古桃源三結義，

哪個相交到白頭？

這首詩告訴人們，人性複雜，人心難測。人間太多匆匆相逢，轉身便是陌路，警世人們謹慎交友，否則，遭惹殺身之禍也是有的。

本篇記述的羊角哀左伯桃的故事卻是一個千古例外。請看端詳！

春秋時期，西羌（今甘肅青海一帶）有一賢士叫左伯桃，年幼父母雙亡，他卻勤勉功讀，具有安民濟世之才，可惜當時諸侯混戰，互相吞并，大多強兵黩武，沒有仁政統治，所以，左伯桃年近四旬仍沒有用武之地。

他聽說楚元王招賢納士，天下儒者聞風而歸不計其數。于是，便打理行囊，告别家鄉父老，登上征程。

一個人踽踽獨行，正置寒冬，風雨交作，左伯桃全身上下澆個透心涼，像落湯雞一樣，肚子也咕咕亂叫，天色已晚，真想找個民家投宿一夜。遠遠望見一片竹林中有一束燈光投來，他奔着燈光而去，來到一座低矮的茅草房前。

輕叩柴門，走出一位俊朗小生。左伯桃趕忙施禮：小生西羌人氏，欲往楚國，遭遇大雨，想借住一宿，明早繼續趕路。此人聞聽連忙讓進屋裡。左伯桃一看，隻有一張床位，什麼都沒有，塌上卻是堆滿書卷，這一定是位飽學之士，正要下拜，小生阻攔：不可行此大禮。

小生拾取幹柴，生火做飯，左伯桃烘烤衣物，問其姓名？小生叫羊角哀，父母雙亡獨居于此，平生酷愛讀書，農畜各業一無所長。今天賢士遠來，家境酸寒，沒有好菜好飯招待，也感慚愧。左伯桃說：寒冷陰雨之夜，來此打擾，一湯一飯當感恩不盡。

兩人越說越投機，大有相識恨晚的意思，并結為異姓兄弟，左伯桃年長5歲為兄。左伯桃見羊角哀經綸滿腹，大有輔佐帝王之才，便勸他一起去楚國，實現鴻鹄之志。

羊角哀遵從兄長之命，收拾些路費衣物糧米，舍其茅屋，一同上路了。又遇陰雨，歇息在旅店，盤纏殆盡，僅剩糧米一包，二人輪換拿着，冒雨前行。雨沒有停的意思，大風又來助陣，接着漫天大雪。

打聽擔柴的老漢，到目的地還有一百多裡，并且荒無人煙，曠野虎狼成群。左伯桃問羊角哀：你是怎麼想的？羊角哀說：古人說生死有命，已經走到這了，隻能往前走，現在放棄将來一定會後悔的。于是往前繼續。

夜晚露宿古墓，衣服單薄，寒風刺骨。左伯桃凍得受不了了，對羊角哀說：往前一百多裡，沒有人家，饑寒交迫，若這些衣物糧米給一個人，或許能到楚國，兩人一起走，不是餓死也得凍死在路上。我這身衣服給你，你穿上衣服拿着糧米趕快走吧，我實在走不動了。

羊角哀說：豈有此理，我倆雖然不是一母所生，也是拜為異姓兄弟的，我怎麼忍心把你扔在這兒自己去求取功名呢？于是攙扶左伯桃往前走。左伯桃說：風這麼大，我确實走不動了，想在路旁找個地方休息，看到一顆枯樹，樹洞可容納一人，羊角哀扶左伯桃過去坐下了。

左伯桃讓羊角哀去找些枯枝，敲石取火，抵禦寒冷。羊角哀取了柴火回來，隻見左伯桃已經脫的一絲不挂，身上衣物一旁放着，催促羊角哀趕快穿上，拿着糧米走人，我隻在此等死。羊角哀抱着衣服大哭：我們二人，生死都得在一起，不能分開。左伯桃說：我倆都死了，屍骨誰埋啊？羊角哀說：那你走，我在這兒等死。

左伯桃說：我身體多病，你身體強壯，胸中之學問，我不及你，你若見到楚王，一定能獲取功名，我死了又有什麼可惜的呢？别廢話了，趕緊走！羊角哀說：讓兄長凍死餓死，我去求取功名，這大逆不道的事，我可不做。

左伯桃說：原本我是求取功名，路遇風雪，到你舍安歇，和你一見如故，發現你胸懷遠大，勸你求取功名，今遇風雪所阻，是我天命當盡，你若死在途中，是我的罪過啊？

說完，左伯桃就要跳入河中溺死，羊角哀抱住痛哭，将衣服披在左伯桃身上，扶到樹洞中。左伯桃将衣服扯開，羊角哀見左伯桃神色已變，四肢顫抖，嘴也說不出話了，用手喝令他快走。

羊角哀心想，我還是從了兄長吧，不然都凍死在這兒，誰來安葬我兄？于是在風雪中再拜大哭：不肖弟此去，望兄陰靈保佑，但得功名，必當厚葬。左伯桃點頭答應，羊角哀拿着東西走了，左伯桃死于樹洞中。

羊角哀忍着寒冷陰雨，半饑半飽，來到了楚國。正好見到上大夫下車，羊角哀上前施禮，裴仲見羊角哀雖衣衫褴褛，但氣宇不凡。便邀入賓館，擺酒食款待，休息于館中。

第二天，裴仲來館舍探望，将胸中疑問抛向羊角哀，測試他的才情，羊角哀對答如流，句句經典。裴仲上奏楚王，即時召見，問及富國強兵之道，羊角哀首先提出十條策略，款款切中當前事務之急。

楚王大喜，設國宴招待，拜為中大夫，賜黃金百兩，彩緞百匹，羊角哀再拜流涕。楚王納悶：你為什麼哭了呢？羊角哀把左伯桃脫衣并糧之事一一道來。

楚王也為之傷感，衆大臣皆感痛惜。楚王問羊角哀：你打算怎麼辦？羊角哀：我先請幾天假，回去把我兄安葬了，再回來工作。楚王又追認死去的左伯桃為上大夫，并賜給了一筆豐厚的安葬費，派幾個人和羊角哀回去厚葬左伯桃。

羊角哀一行辭别楚王，來到左伯桃凍斃之處，果然左伯桃屍首還在，顔貌和生前一樣，羊角哀再拜大哭，招呼鄉野父老，找陰陽先生勘察墓地位置，前面要有水，後面要靠山，左右要群峰環抱，必須是風水寶地。用香湯沐浴屍身，穿了上大夫衣冠，内棺外椁，安葬立碑，四周築牆栽樹，建廳堂，塑雕像，派人打掃并看守。

工程竣工，招呼四周鄉野都來祭奠，哭聲震天，無不落淚。祭典完畢，鄉鄰散去，羊角哀長夜明燈燃燭而坐。

忽然，一陣陰風飒飒，燭火忽明忽暗，羊角哀一看，一個人在燈影裡或進或退，隐隐哭泣。羊角哀問：你是什麼人？敢在黑夜進入靈堂？來人也不說話，羊角哀起身近看，是伯桃兄。羊角哀問：兄長陰靈不遠，今天來見小弟，必是有什麼事兒吧？

左伯桃說：感謝賢弟沒忘記我，剛剛上任就請假來厚葬我，還贈了重金重爵，還有棺椁衣衾之美，也算是十全周到。

但墳地與荊轲墓地相比鄰，此人在世時，刺秦王失敗而被殺害，高漸離把他葬在此處，他神勇威猛，每夜都手執長劍來罵我：你是凍死餓死的鬼，怎麼敢安葬在我墳地的上頭，是想和我争奪好風水嗎？若不趕緊移開，我就掘你墳地，挖出屍骨扔到荒野。有此危難，特告賢弟，望改葬别處，以免災禍。羊角哀想問，一陣風起不見了。

羊角哀一夢驚醒，但夢裡的情景清晰可見。早上，去尋訪鄉鄰：這個地方附近還有誰的墳嗎？大家回答：有荊轲的墓地，前面還有座廟。羊角哀問：此人為何葬于此地？鄉野說：高漸離是此地人，知道荊轲遇害，又暴屍荒野，便葬于此地。時常顯靈，當地人便建一座廟，常年供奉祭拜，以保佑一方平安順利。

羊角哀更加相信昨晚夢裡的事兒是真的，徑直走到荊轲廟前大罵：你就是一介匹夫，去刺殺秦王，不做好充分準備就冒死前往，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都不懂，你喪身誤國，又來此處驚擾百姓，乞求祭祀，你蠢不蠢？我兄伯桃，是當代名儒，仁義之士，你再敢威逼責罵我兄，我就砸毀你的廟，掘開你的墳，暴屍荒野，讓虎狼美餐一頓。罵完，又到伯桃墓前：今晚荊轲再來騷擾，兄一定報我。

羊角哀晚上又在靈堂秉燭等待，果然見伯桃哽咽而來：感謝賢弟仁厚，替兄出這口惡氣，可荊轲人多勢衆，我還是幹不過他。你可紮些草人兒，裹上彩衣，到我墓前燒了，我得到助力，荊轲就不敢再來了。說完就不見了，羊角哀連夜雇傭當地百姓，紮草人兒過千，分别裹彩衣，手執刀槍劍戟，立定伯桃墓地周圍，以火焚之。告曰：如果今晚沒事兒，也來回報一聲。

回到靈堂當晚，又聽風雨大作，如萬人呐喊殺敵的聲音，羊角哀出門一看，伯桃滿臉鮮血而來：賢弟所焚之人，不得其用，荊轲有高漸離相助，不久我的屍首就得被挖出來，你還是早點遷出移走，免遭橫禍。羊角哀說，荊轲膽敢變本加厲，我就助你戰之。伯桃說：不行啊，你是陽間人，我是陰間鬼，塵世相隔，怎麼能幫得了忙呢？草人雖能助我，但也不能退此強魄。

羊角哀說：兄長你回去吧，小弟自有辦法。第二天，羊角哀又來到荊轲墓前大罵，砸毀神像，正要放火焚廟，鄉野百姓跪地求饒，再三哀嚎：這是一村香火，觸犯到它，恐要遺害百姓，瞬間群衆八方聚集，都來求告。羊角哀看拗不過大家，隻好作罷。

回到靈堂，寫了份報告交與随從，上謝楚王：從前伯桃并糧與我，才得以生存，又遇聖主，承蒙後爵，平生足矣，皇恩容我來世再報。

羊角哀又回到伯桃墓前，對衆人說：我兄被荊轲強魂所逼，去往無門，我實在忍不了了，要焚廟掘墳，又怕違拗了百姓的心願，甯願下九泉為鬼，也要力助我兄，卻此強魂。你們可将我屍安葬在我兄之右側，生死共處，以報我兄并糧之恩。說完，手執佩劍自刎。衆人猝不及防，隻能挑選衣椁殡斂，埋于伯桃右側。

當夜二更，風雨大作，雷電交加，殺聲震天，聞數十裡。清早起來，衆人看到，荊轲墓上，震裂如發，白骨散于墓前，墓邊松柏，連根拔起，廟堂突起大火，燒得片甲不留。衆人都往左伯桃羊角哀墓前跑去，燒香祭拜。

随從回到楚國，将此事上奏楚王，楚王深感情深意重，派人在兩墓前建廟，賜廟匾額曰：忠義之祠。并立碑書寫碑文記錄此事。至今香火不斷，荊轲之靈，從此絕迹，百姓終年祭祀，所禱告皆顯靈驗。

故事選于《喻世明言》之羊角哀舍命全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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