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青州,曾經有一處蜚聲海内的園林名勝——矮松園。
名園之中,曾經有兩株低矮碩大、屈曲盤旋的奇異古松。宋代的青州,主城在南陽河以北,歌舞繁華,商賈雲集。河之南則是郊外,舒朗開闊,丘壑俱佳;園林寺觀,星羅棋布。而這座矮松園,正在河南,它的西北不遠處的鄰居,則是皇家甲等寺院龍興寺、千秋名園範公亭。
早年在此遊學過的狀元宰相王曾,對園中矮松有極深的感情,去國離鄉遠遊京師之時,他“攀綠條兮彷徨”;罷相歸家故地重遊,他視為知己,傾情作賦。
在他的這篇名作《矮松賦》裡,對此園有簡要交代:“齊城西南隅矮松園,自昔之閑館,此邦之勝概……有囿遊之勝緻,直廛閈之坤隅。”
賦中,他集中筆墨、窮形極相所描寫的是兩株“高不倍尋,周且百尺,輪囷偃亞,觀者駭目”的低矮碩大的古松,說它“臃腫支離,不為世用……故能免于斤斧”。不僅園以松名,而且令這位曾經位極人臣的高才引以為同道,足見此樹之珍奇。
“閑館”是什麼?寬廣的館舍。“囿遊”是什麼?帝王的離宮别院。看到這兩個詞,特别是後一個,基本上可明白這裡不是一座狹小的去處了——“苑囿”的“囿”,是供帝王、貴族進行狩獵、遊樂的園林,囿中草木鳥獸能夠自然滋生繁育。這得是什麼規模?
如此,矮松園的地理狀貌,也就大概可以想像得到了,它應該是山環水繞、高低起伏的山水園林。究其面積,大概也肯定不是今天在它舊址上的保留下來的松林書院那三四千平米約五畝地的局促之狀,而是要大的多,一個号稱“此邦之勝概”的園子,沒個幾十畝、上百畝甚至上千畝地,能行?而王曾當年就讀的書院,應該是一個園中園,是偌大一個園林的一處院落而已。
皇祐五年(1053年),在王曾滿含深情地寫下《矮松賦》的二十多年之後,著名書法家、詩人黃庭堅之父黃庶任青州通判,他在攜妻子和年幼的黃庭堅遊覽矮松園後感慨道:“矮松名載四海耳,百怪老筆不可傳。左妻右兒醉樹下,安得白首朝其巅。”那麼,曾經在青州主政的寇準、富弼、歐陽修、範仲淹等人呢?在此地生活多年的李清照、趙明誠夫婦呢?在東邊的密州任太守且在青州留有墨寶的蘇轼呢?在那個文化繁榮、文星燦燦的時代,誰知有多少文人賢士、達官貴人盤桓于此。
然而,随着北宋的滅亡,名園頹敗,古松失蹤,一切似乎風流雲散。
金元明之際,兵荒馬亂,名園無主。明代嘉靖《青州府志》中,國子監祭酒陳鑒寫到:明朝成化二年(1466),浙江仁和人、進士李昂任青州知府時,“暇日偶适城坤隅,因得隙地,高亢明爽,面山為屏,清緻可愛,已為浮屠所據。……構宮宇佛像其中,環樹松百章,俨然一蘭若矣。”
文章通篇未提“矮松園”,估計此時,人們心中,隻知道矮松園就在附近,它的具體位置已經模糊不清了。
佛家慈悲,雖占名園之地,而必不肯毀此奇樹,兩株矮松應該還在吧?
李昂借機驅走僧人,并于成化五年(1469),在此地創立松林書院,并建名賢祠,紀念包括曾在此讀書的王曾在内的十三位官吏。書院有松柏數百棵,環境清幽,長風吹過,松濤陣陣,大有千虬舞動、巨浪噴壑之勢。嘉靖《青州府志》記載:“青州有八景,而書院松濤居其一。”不知,林中,可有矮松身姿?
弘治十二年(1499),衡王朱佑楎就藩青州。王府就在松林書院東鄰。
弘治十八年(1505),青州知府彭桓到任三日,“谒于松林書院,得瞻十三賢之遺像而拜焉。顧視祠宇,久而敗剝,溜穿殘壁,藓雜餘畫,礎壓斷垣,碑橫茂草。問其松,則已斫而薪之矣。問其地,則已入德府之籍而為有力者之所播種矣。”
名園之地,為王府圈占,成了耕地,松樹被伐當作柴火燒了!矮松,可在被燒之列?
有明一代,書院幾毀幾建,松柏幾伐幾種,跌宕起伏,令人歎惋。然而,那兩株名貴的矮松,是否也一并在被伐之數?
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陝西華州人陳斌如奉命觀察青州之際,與知府金标主持,在廢墟上重建松林書院,辛未(1691)二月動工,康熙三十一年壬申年(1692)四月落成,易植大量柏樹。
乾隆五十九年舉人朱沅在《讀書矮松園》一詩中寫道:“城南四百八十松,我來坐卧居其中。”這是一首有典型意義的詩,既表明松林書院與矮松園的關系,又表明以前的青州人實在是很少見真松樹,故而分不清什麼是松、什麼是柏。
後一點,青州著名藏書家、金石學家及文學家李文藻(1730—1778)也有記載。
他在《四松記》說:“松柏見經傳者,山以東為多。然實多柏而少松,予邑尤少。以予所見者凡九:于古城鎮青門見其一,馮文毅公城東三裡園見其二,其六則衡藩故宮西南隅。一欹如偻人,如跛虎;一短而圓,如蓋;……地不盈畝而六松者,各極礧砢鱗皴、夭矯拏空之狀。予髫時初過其旁,求其門人而入,徘徊其下不能去。問其主人,知為衡藩紫薇垣故址。衡藩距今不三百年,所植不應如是之巨。其先衡藩而礧砢鱗皴、夭矯拏空者乎?……去松北不半裡為松林書院,即王文正公矮松園,公所為賦矮松者。後人覓矮松不得,植桧柏多至四百餘株,而仍以“松林”顔之。予向讀書其内,暇則過隐君試茗四松下。四松偶立,亭亭不阿,如端人正士,不可幹犯。其牆外二松之欹者、短而圓者,反蹙縮多态,不仰首而具見……”
讀罷他這段文字,不禁令人眼前一亮:四松所在之園,原本是明代衡王府圈占的西花園——紫薇園,離松林書院不到半裡地,南北幾乎就在一條線上,莫非這兩處地方原本都在矮松園之内?
若論面積,我們還是找幾個參照系吧。跟它同時代、在同一重量級而堪稱“勝概”的,龍興寺遺址面積四百五十畝,範公亭現存占地面積尚且三百畝。到了明代,且不論王府是否自身就在矮松園範圍之内吧,隻看它東西兩處花園:若以中國建築講究對稱、對等而言,規模應該大緻相當。東花園即是現在的偶園,而它現有占地面積是三十畝,若西花園也按三十畝算,松林書院和四松園二者連起來大概也是這個面積。況且,宋代的矮松園,應該比衡王府的花園大不少吧?矮松園是在宋代的郊外,土地開闊而地價便宜;而明朝主政者,放棄被戰火所毀的北岸宋城,在河南岸重建青州城,本來就土地緊張、寸土寸金了,更不巧的是,王府也盯上了這塊寶地,矮松園如何幸免?等級森嚴的封建王朝,王爺的園林規模不得有點規矩?大了能行?這樣,僅松林書院得以保存,矮松園剩餘部分,劃入王府紫薇園。
後來,朝代更叠,明亡清立,紫薇園一帶成為民宅,謝姓鄉紳花二十六兩白銀購得花園西南一角,就是後來的“四松園”。
再看文中所記這六株松樹中兩株:“一欹如偻人,如跛虎;一短而圓,如蓋……蹙縮多态,不仰首而具見。”王曾《矮松賦》中兩株:“高尋常之不逾……類蟠蟄兮蛟蜧,訝騰倚兮虎䝙。……迫而察之,黕兮如方輿之承寶蓋。”都是兩棵,都是矮個兒,都有“虎”形和“蓋”形,而且所處同一地域。要知道,文中說“多柏而少松,予邑尤少”,松樹本就這麼稀罕,這麼怪模怪樣的松樹,不更稀罕,難道會有這麼驚人的巧合?
而且,從樹齡來看,李文藻認為,“衡藩距今不三百年,所植不應如是之巨”。不是明朝的,難道是金元這兩個文化低下的朝代種植的?如果不是,會不會是宋代就有?
我們來推算一下:李文藻去世是在1778年,《四松記》寫作年代最晚不會晚于本年,王曾寫《矮松賦》是1031年,二者相差747 年。我們再往前推,假如此樹是唐代最早618年建國時所植,到1031年,樹齡是413歲;到1778年,樹齡是1160歲。
我們再看一下松樹有沒有可能活這麼長時間:松樹壽命一般都在1200歲以上。現存最長松樹樹齡已達2300歲,在泰山,稱“望人松”,堪稱松樹年歲之冠;而泰山普照寺的一株六朝古松近幾年剛剛因保護不善而枯死;就連青州範公亭的幾株唐楸宋槐都能穿越千年活到今天。
若非人為砍伐或者其它外力因素,矮松園的這兩株松樹也完全有可能活到清代。
樹種相同,數量相同,模樣相似,樹齡相似,同處一域,距離極近……太多的巧合,一定會成為某種必然的。
作為同鄉晚輩,他應該讀過王曾那篇名賦的!而如果這兩者是一回事,為何見多識廣的李文藻也說“後人覓矮松不得”,而他自己見到眼前這兩株矮松竟也不起絲毫疑心,這可真有點“縱使相逢應不識”的感覺了。
莫非,兩園之間的這幢幢民房,真的遮蔽了他的眼?
北宋亡,中原士紳紛紛南渡,無暇顧此;留居者極少有文化人,即使有,也自顧不暇,哪有心情;金元及明初,戰亂頻仍,災疫流行,人煙稀少,經過明初幾次大的移民,山東才慢慢恢複了生機,到李昂趕走僧人創辦松林書院時,明朝已經足足建立100年了,文化才剛剛重新起步,而此時距離1127年山東被金國占領,也已經足足過去了340年。這期間,有多少記憶不能遺忘?有一件事就足以說明問題,中國人如此重視的族譜、家譜,多數都是從明初開始記錄,有幾家的家譜能夠續到宋元時代以前的?
等後來的人們知道矮松園這回事,估計矮松早就被劃入衡王的西花園了。在松林書院裡找,哪裡會找得到!況且,誰說過這兩株古松,一定在矮松園的書院這一部分?在園子的别處,算不算矮松園的?
再後來,衡王滅,清朝建立,這裡逐漸荒蕪,昔日的名園勝地,漸漸被居民占領,房屋隔絕,遮蔽了人的目光,也阻絕了人的思維,再也沒有人會想到這兩株松樹就是當年王丞相心心念念的矮松了。
據清代鹹豐年間青州知府毛永柏《四松園記》記載,鹹豐初年,此二松為居民所伐。
自此,兩株奇松,自名園入寺院,自寺院又入王府,又自王府流落民間,而最終毀于群氓之手。
自此,矮松園,由園變寺,又由寺而成王府花園,繼而私家花園而終成民居——好在它有一部分依然以書院的形式被保護起來。
世有名園,隻為會心者所欣賞;園有奇松,隻為會意者所鐘情。一旦所遇非人,落入粗俗者之手,未來可知。
矮松之厄,天災,還是人禍?
名園之命,人禍,還是天災?
那麼,一個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呢的命運呢?
“三分天災,七分人禍”的比例,會不會還是高估了天災的成分?
世間事,多如此,非此一園,非此兩松。
【作者簡介】
中學高級教師、山東省高中語文教學能手、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省作協會員,山東省寫作學會副會長兼中小學教師專業委員會主任、山東創新教育研究院副院長、全國語文學習科學專業委員會山東分會副理事長兼秘書長。
曾任青州一中語文教師、濰坊教科院高中語文教研員、坊子區教育局副局長兼教研室主任、尚文中學校長,現為濰坊中小學讀寫中心主任、《天天讀寫(初中版)》主編。
壹點号 高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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