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高考季#自從樓下鄰居大張的寶貝閨女考上著名985大學，他家就像開了流水席，親戚朋友紛紛上門，說着“前程似錦”的吉祥話，拿出厚薄不一的紅包，一切都輕車熟路又順理成章。好像他們一直這樣關系融洽，親如一家。

可是我知道，幾年前的大張一家是多麼落魄。

按大張自己的說法，他是打小遊曆江湖，沒怎麼上過學，我那時剛搬過來不久，和他還不是太熟悉，對他的表述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搞不清楚他這句話到底幾個意思。還是大張媳婦做事幹淨利索脆，抄起一雙筷子狠狠敲在大張頭上。

說人話，好好跟大哥、大嫂說話。

大張摸着被敲打的頭頂嘿嘿直笑，不惱也不急。倒是看的我和老婆兩人目瞪口呆，心裡都是暗自思忖:這個女人不好惹。

其實大張的人生閱曆非常簡單，也沒有什麼遊走江湖、快意恩仇的狗血經曆，就是初中沒畢業就因為打架鬥毆被學校開除了，從那以後沒再上學，甚至沒再進過學校的大門，小學的，中學的，大學的，通通和他無緣，好容易閨女小升初時開家長會，正好趕上他在家裡，就想着再去學校看看，雖然不是學生身份，學生的老子應該感覺也不錯。就開着車興沖沖往閨女的學校趕，路上撞上一位騎電動車的女人，那女人躺在地上不起來，一邊哼哼着呻吟，一邊打120，大張急得抓耳撓腮又無可奈何，明明是這女人不看路就急轉彎，幹擾了大張的正常行駛，這才發生了剮蹭，再說也沒有怎麼真撞着她，自己的車子上連個凹痕都沒有，多半對方是吓倒的，隻是人家往地上一躺，大張就百口莫辯，即使真的有理，也掰扯不清，誰叫你是四個輪子的鐵包肉，人家是兩個輪子的肉包鐵，況且一位女同志，不計較地上的污泥濁水躺在那裡，你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沒有置之不顧的借口，閨女的家長會自然沒有參加成，也就沒法圓了他再次走進校門的宏願。

可笑的是被撞的女人也是去參加孩子小升初的家長會，也是那個班級，也是一個女孩，最關鍵的，她的女兒和他的女兒，還是同桌！

可能是因為在學校附近的原因，可能是那天警察正好經過那裡，總之是警察出現得很及時，那個女人打給120的電話剛挂斷，警察已經到了現場，先是看了看現場的情況，拍了幾張照片，又拿出本子開始詢問事情的來龍去脈，大張自然是實話實說，表示願意護送這位躺在地上的女士去醫院，做一切她想做的檢查，費用他全部擔負，并願意賠付這位不幸的女人一定的誤工費以及精神損失費。警察對大張的态度非常滿意，一再安慰大張不要着急，他們會依據事實秉公處理。

筆錄期間救護車趕到，那女人從地上坐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腳胳膊腿，沒有什麼異常，又看了看身邊的電動自行車，也沒有摔壞的樣子，拒絕了上救護車的善意提醒，依然坐在地上，和警察訴說自己的不容易，要去上班，又要去參加閨女的小升初家長會，隻能請到兩個小時的假，耽誤了時間還要被扣工資和獎金，甚至這個月的全勤獎也要泡湯，警察耐心聽着她的訴說，沒有記錄，也沒有表露出不耐煩的神情。

大張一聽對方是參加孩子的小升初家長會，急忙接話說我也是急着趕去參加孩子小升初的家長會，兩人接上話後越聊越熱乎，甚至都忽略了警察的存在。當聽說自家閨女和大張的閨女是同班、同桌同學時，那女人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嘴裡忙不疊倒着歉，說她沒事了，我們兩家的孩子是好朋友，我們不能因為這點意外影響了孩子們的純潔的友誼。

處理事故的警察被他們冷落可能心裡有些不爽，一再要求他們再把事情的經過詳細複述一遍并舉了舉手中的記事本，意思是都要實事求是，我是要記錄在案的。

女人就說是她自己騎車不注意，過馬路時沒有注意路上車來車往的情況，其實大張并沒有剮蹭到自己，自己倒地更大的原因是因為心裡害怕。大張就說妹子你真是好人，我也是開車不小心，雖然這次僥幸沒有發生意外，可也給我敲了警鐘，提醒我以後開車上路應該更加小心謹慎，密切注意路上行人的情況。

這兩個人這麼一客氣，倒整得警察不知道該怎麼玩了，一臉木讷看着他們倆，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麼處理。

大張走過去替女人扶起電動車，前後左右仔細檢查了一遍，沒有一絲一毫異常的情況，交到女人手裡。女人和大張打了個招呼，又沖着處理問題的警察憑空抓了抓手，大概是再見、拜拜、撒由那拉的意思，騎上車子走了。

警察無奈地笑着搖了搖頭，在“突發狀況現場處理筆錄”上刷刷寫下“已解決”并鄭重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後交過大張，指着一個空白的地方，讓大張簽上自己的名字。這時大張的媳婦也騎着電動車趕了過來，下車先是把大張數落了一遍，并殘酷地剝奪了他重返校園給閨女開家長會的權力，自己也騎上電動車，尾随着前面的那位心急火燎的母親，走了。

大張撓撓頭，愣怔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不禁仰天長歎，既生瑜，何生亮！

那時我剛剛入手了現在居住的這套房子，搬到大張家樓上，和他做起了鄰居。

後來我們熟悉後，有一次喝酒比較盡興，大張一邊嚼着五香花生米一邊哭訴，說我搬家時正是他人生最困難的時期，外面債台高築，家裡狼煙四起，幾乎所有親朋好友都和他們斷了來往，有一次他去一家飯店送洗滌用品，偶遇幾個以前玩的很好的朋友小聚，他本想過去打個招呼，那幾個人就像不認識他一樣，任憑他自己進出幾趟搬送一箱一箱洗滌靈、餐洗淨，那些人都沒有正眼瞧過他一次，更别說和他打個招呼，叫他過去或者伸手幫他一把。

大張說人落魄了就不是人，就不能再把自己當盤菜，就别在親朋好友跟前晃悠。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伸手抹了一把臉。

我是沒怎麼上過學，認字不多，道理懂得少，那又怎樣？我一不偷二不搶，憑力氣靠本事吃飯，我又不欠他們的，憑什麼看不起我！

大張的氣憤，似乎是發自心底，臉上有咬牙切齒的猙獰。

我下學後就跟着師傅學裝修，北上南下，東擋西殺，吃的苦遭的罪，說出來你都不信，家裡那些親戚整天說我穿的像個叫花子，站沒有站相，坐沒有坐相，整天嘚嘚瑟瑟，渾身沒有二兩香油值錢，他們哪知道我在外面的苦。好容易二十來歲時攢了點錢，看着做日化品挺掙錢，又托關系走路子辦起了小廠，本來一切都挺好，當時還以為這一輩子就穩定下來了，好好守着小廠，慢慢做大，雖然不能大福大貴，過上富裕而穩定的生活應該不是癡心妄想，咱們山東是日化大省，咱就跟在大集團後邊，人家吃肉咱喝點湯，小日子也能過得風生水起。

誰知道又要查環保，又要關停小廠，貸款了幾百萬剛剛更新了設備，一下子全報廢了，我是窮日子過習慣了，沒有感覺到太大的落差，老婆孩子不行，閨女剛上初中，小姑娘正是愛穿好打扮的年齡，大哥你知道，現在的小孩子都喜歡名牌，那名牌死貴死貴的，你越沒錢她是越跟你要這要那，當然了，我覺得這也不怪孩子，我們兩口子就這一個孩子，有她時正好生活開始有了一些起色，打小沒有因為吃穿用度委屈過她，這猛不丁一下子生活标準直線下降，孩子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也可以理解，莫說孩子，我老婆就接受不了，好幾次尋死覓活覺得生活沒有意思，讓我感動的是，她從來沒有提過和我離婚，沒有說過抱怨我的話，就是覺得天道不公，替我委屈。

即使這樣凄慘窘迫，我也沒有借過親朋好友的一分錢，沒有向他們訴說過任何我的不易，那天我閨女教給我一句成語，就是……就是爬上房梁逮魚！

緣木求魚！

對對對，就是“緣木求魚”，我知道他們看不起我，認定我不會有什麼出息，幾個叔伯兄弟家都有兒子，就我一個閨女，他們都有體面的工作，我是小商小販，他們開口就是理想、未來、藍圖，我是兩手銅臭，人家看不上咱也是理所當然！誰叫咱沒出息，講究哥們義氣，非要替别人出頭打架，結果人家沒事，我被開除了。

要不是大哥大嫂您們一家子搬來，我有幸認識您們，我們家可能真的要完了。

我趕緊擺擺手，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個。

我知道他要說什麼，可是我不想讓他說，他是一個頂門立戶的男人，是男人，就要有男人的做事風格和心胸，不能整天把感恩戴德挂在嘴上，那樣的做派時間久了，對他的形象是一種傷害。

前天晚上我和老婆去街心公園散步，期間我說到大張家的情況，老婆也是頗有感觸，為大張閨女現在取得的成績由衷地高興，想想我們剛搬過來時，這孩子的學習一塌糊塗，幾乎到了退學的邊緣，整天東遊西逛，瘋瘋癫癫，滿腦子胡思亂想，不是想當歌星就是想當模特，熱衷于和别人攀比吃喝穿戴。還是大張找到我，懇求我給這孩子補補課，開導開導她，正好當時我閨女也和這孩子在一所學校，隻是比她高一級，我閨女是熱心腸，樂于助人而且不遺餘力，我們父女聯手開啟了一段對這孩子的改造之旅，雖然不是立竿見影，經不住我閨女的軟磨硬泡和锲而不舍，中考時，這孩子成績不錯，雖然達不到出類拔萃的程度，卻也是士别三日，不再是那日吳下阿蒙。

這期間我和老婆商量後拿出了一些積蓄，借給大張東山再起，大張确實是個做生意的好材料，他毅然決然放棄了浸淫多年的日化行業，重操舊業，再次搞起了建材領域的行當，僅僅一年多的工夫，趕上了精裝修的潮流，賺的盆滿缽滿，不但還清了銀行貸款，還擴大了門面，增加了業務，現在俨然一副大老闆的派頭，到哪裡人家都尊稱他“張總”。

老公，你知道這事說明了什麼道理嗎？

什麼事？什麼道理？

大張家這些天門庭若市這件事啊。

什麼道理？該不是“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吧？

有那麼點意思，但不全是。

那是什麼？

這叫“客走旺家門”。

“客走旺家門”？什麼意思？

你看大張，其實和他的那些親朋好友并沒有很深的矛盾，就是平時相互看不上眼，也沒有到“老死不相往來”的程度，之所以相互疏于走動，隻是缺少一個契機。

什麼契機？

可以讓人家既可以堂而皇之登門，又可以理直氣壯做客的契機。

你說大張閨女考上名牌大學就是這個契機？

沒錯，孩子的優異成績給了那些親戚主動登門拜訪的借口，或者說台階。

親戚們未必就是真的不待見大張一家子，隻是沒有讓别人花心思主動結交的資本。

一家子，哪有那麼多窮講究。

錯！越是一家子，有時候越是講究，就像大張說的，别人家都有兒子，就他們家隻有一個女兒，這就是大張的一點可大可小的不足。

你是說他們家的親戚重男輕女？

沒有那麼嚴重，但是肯定有所不同。

瞎說，都什麼社會了，還重男輕女！

真的嗎？你就不重男輕女嗎？咱倆的那些親戚就不重男輕女？

你别冤枉我，我是重女輕男！

不見得吧，你可能情感上更疼愛閨女，但在下意識的行為上，重男輕女。

這事我可得和你掰扯掰扯，你别冤枉我。

那我問你，兒子一考上大學，你就張羅着給兒子買房，是不是？

是啊，男孩子嘛，畢業了就要結婚，沒有房子哪成！

閨女也上大學了，這都快兩年了，你提過給她買房子嗎？

閨女年齡還小，不急。

錯，你的潛意識裡就沒有給閨女買房的打算，你可能給她準備了現金或者其他貴重的東西，但是你一定沒有主動意識到過也給閨女買一套房子，以備将來孩子結婚之用。

那又怎樣，多給閨女攢下一些錢，不是和買房子一樣！

不一樣，你給兒子打算的，都是事關他的人生成色的根本性的問題，你給閨女準備的，都是她将來可能會需要的東西，一句話，你為兒子考慮的，是生活，為女兒考慮的，是快樂。我說的有沒有一些道理？

還有呢？

你注意過沒有，老家的親戚打聽兩個孩子的情況，同樣都是考上大學，反映截然不同。

有這麼神奇？我怎麼沒有注意到！

就像老姑奶奶問兒子的情況，一聽到他多麼多麼出色，那反映就是咱家後繼有人，老太太我死而無憾！

有這麼誇張？

當然有，甚至比這還誇張。

那說到閨女呢？

也高興，不過隻是高興，既和家族沒有關系，也和老太太的個人榮辱沒有關系，就是純粹的高興。

這不挺好嗎，女孩子輕輕松松地過一輩子，不就行了！

你看，還說自己不重男輕女，男孩子就要有家族意識，家族擔當，家族責任。女孩子就是高興就好，快樂就好，無憂無慮就好？

不是嗎？

你知道這個認識的深層意思嗎，也就是它的潛台詞嗎？

是什麼？

女孩子早晚要嫁人，要離開這個家族去到别人的家庭，成為外人。

沒這麼嚴重吧。

有沒有我們心裡最清楚。

大張家呢？也是因為這些原因？

所以說是，也不全是。

詳細說說。

大張的閨女考上了好大學，這一份榮光無疑屬于大張整個家族，孩子出色，與有榮焉。這個光環是他們老張家的，他們的高興是由衷的，所以他們主動登門拜訪，表達祝賀，可以摒棄前嫌，降尊屈就，這個光環，就是台階。

不行，你不能再分析了，我腦子有點亂，這樣分析太殘酷了，别人哪有你這些彎彎繞！

你别忘了，我也是女人，我也是這樣一步步過來的，當年我還是那個小縣城的高考狀元呢，你看我弟，上了個三本，工作又是高不成低不就，即使這樣，我家的所有資源，還不是都往他身上傾斜。

廢話，都往你身上傾斜？可能嗎？

所以，我在我們家的最高光時刻，就是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幾天，在那之前和之後，家人對我的希望，就是“高興就好”。

好了，别傷感了，說别人的事呢，怎麼又扯到你身上了，放心，在咱們家，你永遠都是高光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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