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古典文學理論有個非常大的弊病------釋義模糊且籠統。比如古書中對“比”、“興”的闡述就非常模糊:
南朝文學家劉勰《文心雕龍》
當然,時至今日,得益于“西學東漸”的影響,如今的文學理論解釋已經比較清晰了,從現代文學中出發,大家都能知道“比”就是比喻,作用是形象(人物、主題)更加鮮明;“興”就是起興, 助其他事物作為詩歌 發端 ,以引起所要歌詠的内容。
但具體到創作過程中,如何用“比”,如何“起興”呢?大多數朋友想來就不甚了了了,鑒于此,筆者就從晚唐詩談起,從李商隐的《無題》詩談起,談談如何妥帖的使用“比”、“興”這兩種表達手法。
晚唐:詩歌史上純文學性的巅峰談比興,便須從晚唐入手。蓋因為詩到晚唐,才達到了純文學性技術的頂峰。
晚唐節度使張議潮繞軍出行圖丨敦煌壁畫
彼時時局動蕩,内有外患,内有牛李黨争、宦官涉政;外又有藩鎮割據,整個國家都處于風雨飄搖之中,詩人們無扶廈挽波之力,便隻能将這些無法明言的失望、矛盾心理,通過象征比興、暗示等手法表現出來。
宋代文學審美延續了晚唐的風氣
也正是詩人們傾力其中,使得晚唐詩的純文學技藝(包括對比興的運用)都達到了詩歌史上的最巅峰,其中最為突出的便是李商隐了,而李商隐之于比、興的運用又集中他的《無題》詩中。
李商隐&無題詩
李商隐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鈎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
約制作于文宗開成四年,彼時李商隐任秘書省校書郎。此詩開篇以昨夜之風之星辰而“起興”,“星辰”高遠而浩渺,凝望便容易思懷,“風”則微醺蕩漾,加上“昨夜”勾起回憶,便生起一種極其幽微纏綿的氣氛;其次,不論是風還是星辰,都是作者烘托氣氛“虛造”的意象,而畫樓、桂堂則是落在具實的景象,于虛實交替間,便有了層次感。
我們作起興的時候便須如此:
1.注意興象特點和情感特點的通感,談情自然不能“金戈鐵馬”;談壯烈自然不能“花前月下”
2.起興中需要有虛實交替,以虛起興,便落到實處;以實起興,便落到虛處,這樣才能有立體層次。
第二聯便是比了。兩人如今之相隔,以身無彩鳳雙飛翼作比;兩人的心靈相通又以靈犀之角作比( 古書記載,有一種犀牛名通天犀,有白色象線一樣貫通首尾,被看作是一種靈異之物,所以叫做靈犀)。
小犀牛來賣萌
作比之處,最主要的是喻體的巧思,即喻體可熟不能俗,要選擇“想象之中,意料之外”的-------這也是精煉的體現。當然,李詩的這句喻體并不免俗,隻是通過對仗的技藝和辭色的精煉彌補回來了。
最後,比興并非孤立而是互相依存的。如本詩詞中,第一聯的起興便是回憶,而第二聯則順成上文從彼此相隔入手,這點不能不注意。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滄海月明珠有淚
《錦瑟》一詩,可謂比興之大成所在,與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相比,後者有明确的主題(回憶約會)、完整的故事情節,但<錦瑟>不同,此詩沒有固定的人物,情節,甚至沒有一個說得清道得明的主題,當然,本文不作箋注的深考,僅僅談談錦瑟的藝術手法而已。
起句,以睹物興發(此處與前一首詩正好相反,是從實到虛),錦瑟弦柱為何是五十?無端而感,總歸會從錦瑟聯想到彈琴之人,進而追憶少歲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就是對思華年最好的诠釋,後三句則是作者莊子夢蝶一般,化作蝴蝶在真實和虛幻浏覽自己的華年:
或是看見當年等我歸來的那位女子,正如望帝春心托杜鵑,好似叫人不如歸去(杜鵑聲即是“不如歸去”);
望帝身化杜鵑,已是滄海桑田,曾經的“巫山雲雨”已換作滄海,明月倒影,是當年的珠淚?是多情?是無情?作者已然不知;
思維一轉,風景亦随之更叠,滄海潮生的波瀾亦換做“藍田日暖”靜谧,氤氲袅袅,是沉思, 是駐足,是片尾。
這裡重點要提一句:這種純靠意識流發散 比興的作法不可學習,甚至作者本身都是妙手天成,刻意為之就學壞了。
初中我們學過一篇意識流的課文,弗吉尼亞·沃爾夫寫的《牆上的斑點》,其中,主要講述了主人公在一個普通日子的平常瞬間,擡頭看見牆上的斑點,由此引發意識的飄逸流動,産生一系列幻覺和遐想,而《錦瑟》此詩的比興邏輯線就是李商隐意識流動的軌迹-------這種寫作手法在我國古典文學是非常罕見的。
也正因此,梁啟超才會在《飲冰室合集》中提到“義山的《錦瑟》講的是什麼事,我理會不着.......須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對于此種文字,便不容輕易抹煞”。
梁啟超
總而言之,我們需從李商隐的無題詩裡細細把握他對于比興的拿捏,細節的敏感,其實所謂的審美層級也就這麼來的,當能體會到這些東西,大約就能真正登詩詞之堂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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